撈屍人

第348章

虞地北?

虞家歷史上最後一位龍王,叫虞天南。

一個“天”一個“地”,一個“南”一個“北”。

眼前這位青年的名字,完全是和虞天南反著來的。

給青年取這個名字的人,絕不是疏忽,肯定是故意為之。

李追遠擺手,林書友將架在青年身上的金鐧挪開。

雖然被解除禁錮,可青年眼底,依舊留存著清晰的戒備。

空中,有一隻禿鷲飛來,不斷下降高度,其雙爪中,有一隻正瑟瑟發抖的小黃狗,正是剛剛虞地北派出去給村民們示警的那一隻。

不過,看到這一幕時,虞地北不僅沒有暴躁和憤怒,反而像是鬆了口氣。

禿鷲松爪,小黃狗被拋下,穩穩落入虞地北的懷中。

緊接著,禿鷲開始在眾人頭頂來回盤旋,而後雙翅再展,飛向村子。

虞地北一邊撫摸著小黃狗的腦袋一邊對李追遠等人低下頭,半鞠躬:

“抱歉,剛剛是我失禮冒犯了。”

李追遠:“剛剛那隻禿鷲的主人是?”

“是阿公的。

阿公,是親手建立這座村子的人。

阿公認為你們是村子的貴客,現在,請諸位隨我來。”

虞地北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隨即,他像是想到了什麼,手一鬆,已經從高空飛行中緩過來的小黃狗自個兒平穩落地。

虞地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面朝李追遠等人,行虞家門禮。

這個禮,他應該很少用,甚至可能是生平第一次對外人行。

所以先前才沒反應過來,而且行的時候動作很慢,雖不至於卡頓,卻也稱不得流暢。

江湖上,已經超過一甲子,沒有真正的虞家人,對外行這個禮了。

現在的“虞家”,雖仍保留著這些禮節,對外也自稱虞家人,但那隻不過是沐猴而冠罷了。

陳曦鳶側身。

等虞地北行完禮後,她在等待李追遠回禮。

這個村子就算再小再落魄,那也是龍王正統所在。

她預設少年該第一個回禮,算是對少年排在自己身前次序的認可。

一是因為少年在這一浪中已救了自己兩次,自己也答應在這一浪餘下時間裡,受其利用;

二是龍王門庭間亦有排序,雖不會明著來,對外也絲毫不會低頭認下,但自個兒心裡,其實有一杆秤。

就算不提這雙龍王門庭在身的“清貴”,將秦、柳兩家單拿出一個,歷史上的威名地位,亦是在龍王陳之上。

但陳曦鳶發現,少年並沒有回禮的意思。

而且,剛剛虞地北行禮時,少年也沒有側半身,表示不受全禮。

行完禮後的虞地北,有些尷尬。

不是尷尬於對面沒人給自己回禮,而是對自己先前行禮時的生疏,感到赧然。

青年笑了笑,正準備向前揮手,示意大家跟著自己去村裡。

陳曦鳶向前邁出一步,對青年行起陳家門禮。

虞地北有些慌亂,手腳不知該擺哪裡。

等陳曦鳶將禮行到一半時,他才記起來以前阿公教過的東西,馬上轉身。

人家是側身,他轉過頭了,直接背對了過去。

馬上又轉了回來,重新調好角度。

等陳曦鳶那邊禮畢,青年目露思索,努力回憶。

自己剛記事時,阿公教過他江湖上的一些門禮,其他龍王家的必然在此列。

可一來記憶久遠,二來剛只顧著轉圈了,沒把對方的行禮動作看全。

陳曦鳶主動開口道:“龍王陳家傳承者,陳曦鳶。”

虞地北:“我姓虞,不,龍王虞家傳承者,虞地北。”

李追遠還是沒動,像是個沒有門禮的草莽。

虞地北:“讓諸位見笑了,請隨我來。”

青年在前面帶路,眾人跟在後面。

道路兩側的農田裡,有人在勞作。

一頭原本正在那裡吃草的牛,先抬頭看向這邊,然後主動用蹄子碰了碰旁邊正在幹農活的男人。

這個舉動,像是一個好友在拍另一個好友的肩膀,示意他看熱鬧。

遠處,一群女人分成兩夥沿河而坐,一夥人手裡拿著菜刀身前擺著木墩,另一夥人面前擱著一大籃子鹽。

河裡的魚不斷被甩出,落在岸上,拿菜刀的女人們把魚殺了做了內部清理後又丟回河裡。

等在河裡被洗涮乾淨血水後,這魚又被從河裡甩出,落到了另一夥女人面前,她們開始塗抹鹽進行醃製。

河裡幫忙抓魚的,是一群水中的動物,幾道粗長的水紋不時在這塊區域晃盪,像是水網一般對水裡的魚群進行驅趕與控制,那是好幾條鱷魚。

村口有一片果林,外面站著一排驢。

一群松鼠在裡面忙活,每個松鼠身上都掛著一個布包,它們先將成熟的果子採摘下來放布包裡,等蓄集滿了後再跑出來,將其倒入驢身上的大筐中。

哪頭驢身上的筐子先被放滿了,那頭驢就自己先行脫離隊伍向村裡走去,不出意外的話,那裡應該也會有負責卸貨的動物。

走進村裡,兩側房屋雖然都是木質結構,連磚瓦都很少見,但追求感上卻一點都不低,飛簷雕刻,應有盡有。

透過沒關閉的窗戶,能看見裡頭的情形。

床上,有三個不到一歲的孩子,一個在睡覺,另外倆在玩鬧爬行。

老式的木床很高,邊緣也沒做護欄,但有一條巨蟒躺在那兒。

當一個孩子將要爬出床的範疇,眼瞅著就要摔下去時,巨蟒的蛇尾探出,將孩子溫柔纏繞,給他又放最裡頭去。

孩子覺得很好玩,再次哼哧哼哧地向床邊爬行,彷彿就為了再次體驗一把這種被舉高高的感覺。

這裡的環境很清幽,桃花源也不過如此,再加上人與動物之間這種和諧相處畫面,給人一種走入童話故事的感覺。

青年雖不是導遊,但簡單的做下介紹還是會的,可他幾次想要開口,一回頭,看到陳曦鳶時,就有些侷促,把腦袋又擺正了回去,話到嘴邊始終說不出來。

現在不是敵對狀態了,

陳曦鳶對青年的殺傷力,卻比敵對狀態時還要大。

大傢伙,就這麼很安靜地繼續走著。

村裡很多人抬頭看向“客人”,不少動物也在做好奇地打量。

村中心,有一座祠堂,這是整個村子裡,唯一一座帶磚瓦的建築。

虞地北沒帶著眾人去祠堂,而是走入祠堂隔壁的三層木屋樓裡。

那位阿公,應該就住在這裡。

一樓是會客廳,有很多張木板凳,平日裡村裡開會議事時,應該就在這裡。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樓牆壁上的竹青圖案,色澤鮮豔,似有生命,極富美感。

但若是走近,會發現這些竹青也能抬起頭,與你對視,這不是顏料塗抹,而是一條條攀附在上面的小蜥蜴。

上了二樓,率先入眼的是一頭豹子。

它在一張涼蓆上,頭下有枕頭,像人一樣側躺著。

豹子老了,瘦得抽條,面板趿拉在地,尾巴緩緩甩動。

旁邊,有位老人正坐在那裡喝茶,他的頭髮一半是白色一半是金色,面容如枯葉,可眼眸裡,卻流轉著精悍之光。

當李追遠等人從樓梯口上來時,他就一直在打量著來人。

虞地北踮腳,先看了看豹子,小聲道:“豹爺在午睡呢。”

豹子眼睛睜開了一些,尾巴也意思性地快速甩了幾下,隨後又將眼睛閉起。

旁邊喝茶的老人在此時開口問道:“客人?”

“嗯,獅爺,他們是阿公的客人,我帶他們去見阿公。”

老人:“護衛,得留在二樓。”

虞地北:“這……”

老人:“這是規矩。”

虞地北:“獅爺,我以前怎麼不知道有這種規矩?”

老人:“因為以前也沒有客人。”

虞地北有些難為情地回頭看向李追遠等人。

陳曦鳶看向李追遠,尋求其意見。

李追遠點了點頭:“能理解。”

陳曦鳶牽起少年的手,示意虞地北繼續帶路。

虞地北先走上樓梯,陳曦鳶與少年並排跟著上去。

喝茶的老人,似有遲疑,可無論是那年輕女人還是那少年,都不像是護衛這等角色。

況且,自己這一層裡,已經留下來三個人了。

小遠哥和陳曦鳶上樓後,譚文彬走到窗戶邊,掏出煙盒,抽出一根菸叼在嘴裡,點燃。

吐出菸圈的同時,眼睛切換為蛇眸,開始打量起這個村子。

先前那位騎著黃包車載著仨孩子的老人,在外頭是何等的小心翼翼。

那時候,譚文彬腦補的是,他們那個窩巢,應該充斥著緊張肅殺的氛圍。

可事實卻不是如此。

小遠哥先前破陣時說過,橋底下的陣法,很簡單,相當於大門不設防,而內部的這座村子,更是一派祥和。

與其說他們是在“虞家”的震懾偵查下,瑟瑟發抖,不如說是在這兒,過著歲月靜好的生活。

這實在是太反差了。

一番居高臨下的審視下,還真讓譚文彬看出了些東西。

那就是這個村子,並不是以家庭為單位的。

再具體一點,甚至可以說,這個村子裡,並沒有“夫妻”這種組合。

一根菸抽完,譚文彬又抽出一根菸,心道:

難道說,這個村子的存續,靠的是“借種”?

林書友對那頭豹子很好奇,就乾脆在豹子面前蹲下。

豹子的眼睛再度睜開,森然的眸光直射林書友,想要給予這個打擾自己午睡的小子一點叢林教訓。

這點壓力,對現在的林書友而言不算什麼,卻刺激到了林書友的本能反應,豎瞳開啟。

豹子的身體在此刻直接繃緊,原本慵懶的瞌睡瞬間消失。

林書友搖了搖頭,豎瞳散去,見自己不小心把人家給嚇到了,心生愧疚,就伸手摸了摸豹子的頭。

“你繼續睡,繼續睡。”

豹子的尾巴緩緩蜷起。

林書友笑了,這讓他想起了家裡的小黑。

喝茶的獅爺因背對著林書友,沒看見豎瞳,察覺到老夥計的異樣後,想站起身去檢視。

結果潤生往他面前一坐:“口渴了,想討口水。”

獅爺冷笑一聲,揭開自己的茶壺蓋,裡面當即有溼漉漉的蜈蚣等各類爬蟲竄出。

先前杯中茶水裡的色澤,並不是由茶葉導致。

獅爺指尖來回撥弄,將企圖逃出去的毒蟲全部推回,將蓋子蓋了回去,茶壺往前一推,看向潤生。

他原以為潤生會嚇得擺手,就是慌張地從凳子上摔下去亦情有可原。

誰知,獅爺看見了身前的這個高壯年輕人,非但沒有畏懼,反而很是期待地嚥了口唾沫。

“謝謝。”

潤生將被推到自己面前的茶壺拿起,沒倒茶入杯子,直接將茶壺蓋開啟,仰頭張嘴,“咕嘟咕嘟”之下,茶水和毒蟲全都被倒入潤生口中。

接下來,是咀嚼和吞嚥聲。

“呼……”

喝完後,潤生還舉著茶壺晃了晃,讓扒拉在內壁的兩隻毒蟲落入口中,沒有絲毫浪費。

放下茶壺,潤生舔了舔舌頭,意猶未盡道:

“好吃。”

潤生先前就知道這茶水不正常,因為這茶香竟然能勾起自己的食慾。

在家裡時,譚文彬會去蹭柳奶奶的茶喝,潤生沒蹭過,他喝不慣茶,再好的茶在他這裡,都是苦的。

他喜歡用一個大茶缸,摘幾片藿香葉放進去,或者放幾塊曬乾的橘子皮,這樣喝起來才痛快。

獅爺的嘴角抽了抽,臉上立起了長鬚。

這是他自己給自己泡的茶,即使是他,也只能克化掉茶水,不能去吃裡頭的毒蟲,可眼前這人……

這一刻,獅爺意識到,自己把對方的護衛留在這一層的做法,沒有絲毫意義。

因為自己和豹子,壓根就沒能力攔得住這夥人。

人家在這裡,和在樓上,又有什麼區別?

獅爺:“你……是人麼?”

潤生:“是人。”

獅爺:“這……還是人啊?”

頓了頓,潤生伸手指了指獅爺:“我知道,你不是人。”

獅爺:“被你看出來了?”

潤生搖了搖頭:“是聞出來的。”

獅爺:“聞出來的?我不像那頭懶豹,我經常洗澡的,還會用胰子。”

潤生:“你是獅子吧,我遇到過另一頭獅子,和你一樣,看起來和人很像,不過你已經老了,他還年輕。”

獅爺神情立刻變得凝重,下意識地問道:“另一頭人一樣的獅子?”

他下意識地想到那個地方,只有那個地方,誕生出任何人形的妖獸,都不奇怪。

潤生:“嗯。”

獅爺:“你們,是一夥的?”

潤生:“不是,他死了。”

獅爺自己都沒意識到,在說話時,他的手指在桌上不停抓撓著,好好的一塊茶几面,被他抓出了很多凹痕。

潤生低頭,看著獅爺的手指,說道:“你不要怕。”

獅爺收回手,搖頭道:“我……沒有怕,我怎麼可能會害怕。”

潤生:“不用怕,我吃過,獅子肉不好吃,酸的,還嵌牙。”

獅爺嘴裡傳出“嘎吱嘎吱”聲,他在磨牙,不是磨牙霍霍,而是真的是被嚇到了。

譚文彬收回視線,看向屋內。

一頭豹子,被阿友摸得瑟瑟發抖,一頭獅子,在潤生面前牙齒打顫。

三樓是阿公,這兩隻妖獸能守護在二樓,大機率是這村子最頂尖的戰力了。

可即使阿友和潤生並沒有主動釋放惡意,卻依舊將它們給震懾住了。

這麼弱的一個村子,到底是怎麼一直維繫下去的?

不對,自己心裡為什麼會有這種落差感?

是因為虞地北。

因為剛從陣法進來時,就遇到了虞地北。

那個青年,能和潤生拼拳,而且能在陳曦鳶的域裡,嘗試奮力掙扎。

雖然虞地北很快就被制服,可大傢伙佔著的是人多勢眾,他的個人實力,其實非常不俗。

也就是說,排除那位自己還沒見到的阿公不談,虞地北,應該是這個村子裡最強的一個了。

是天賦麼?

怪不得這小子,能被取這個名字。

天南地北。

譚文彬走到潤生身側,拍了拍潤生胳膊,潤生往後退了幾步。

不用和潤生面對面後,獅爺舒了口氣。

譚文彬:“怎麼稱呼。”

獅爺:“村裡人都叫我……獅爺。”

譚文彬笑了笑。

獅爺:“隨便你稱呼。”

譚文彬:“獅老哥,問你個事兒唄?”

獅爺搖頭:“村裡的秘密,我不可能告訴外人。”

譚文彬:“我們已經進村了,所以不算外人了,除非你想把我們往外推。”

獅爺:“我不是那個意思……”

譚文彬:“這裡的人,怎麼生孩子?”

獅爺:“我已經幾十年沒配過種了。”

譚文彬想問的是人,但獅爺應該是把自己也代入人了。

反正,也是一樣的,都能問問。

譚文彬:“是因為年紀大了?”

聽到這話,獅爺的臉,上了紅。

顯然,不僅是男人,只要是公的,在面對這種質疑時,都會本能反感。

獅爺:“我還不老。它們在這裡有一窩,可這裡只有我這一頭獅子,現在外面根本就見不到其它獅子了,動物園裡養著的母獅子,我又看不上。

就算與她配上了,她的那種體質,也生不下我的種。”

譚文彬:“那真是可惜,英雄無用武之地。”

獅爺點點頭,唏噓道:“是啊,真是想念以前……”

話說到一半,獅爺卡住了。

那個家,它已經回不去了。

譚文彬聽出來了,雖說現在的虞家已經成了畜生的樂土,但仍有妖獸忠誠於以前的那個虞家,就比如眼前的獅子和那頭躺著的豹子。

妖獸並不是一個整體,當初虞家內部變天時,應該也有妖獸反抗過妖獸的統治。

但虞家的資源與條件,是外界所不具備的,只有在虞家,妖獸才能實現正常的繁衍與發育。

妖獸的壽命,普遍比普通人長。

所以以前虞家才會有,當主人死去時,其伴生妖獸得殉葬的傳統。

獅爺說他不老,應該是真的。

沒有了以前虞家的那種充沛資源加持,他和那頭豹子,應該都是早衰了,而且似乎還出現了與同物種的生殖隔離。

譚文彬:“是啊,以前確實很好,哪怕是河南,歷史上也有大象,那時候大傢伙找物件容易啊。”

獅爺訕訕道:“是啊,沒錯。”

譚文彬轉而又問道:“那這裡的人呢,他們會結婚麼?”

獅爺:“會有搭對的,但不會成婚,也不會被允許生下孩子。”

譚文彬:“為什麼?”

“有些複雜,我不懂。”獅爺指了指樓上,“只有阿公懂。”

譚文彬:“你也叫他阿公?”

獅爺:“因為她的名字,就叫阿公。”

……

虞地北在上到一半樓梯時,就停下了腳步,表示自己只能送到這裡,他沒得到阿公召見,不能上到三樓。

而當李追遠與陳曦鳶走上三樓時,看見的是一位侯在樓梯口的年輕女人。

其歲數,好似和陳曦鳶一般大。

乍一看,還以為她是照顧阿公起居的村民,但整個三樓,就她一個人。

陳曦鳶:“你就是阿公?”

女人微笑回應:“不敢在貴客面前拿喬,‘阿公’是我的名字,雖然,村子裡的人,也都喊我阿公。”

陳曦鳶:“村民們,怎麼喊出口的?”

女人將頭揚起,然後這個動作又繼續下去,只聽得“咔嚓”一聲,她原本的腦袋折迭進去,新的腦袋翻轉上來。

是一張很標準的男性年邁老人的臉,慈祥、寬厚、仁愛。

與此同時,她的胳膊、雙腿也開始相繼回縮扭轉,年輕女人的面板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皮包骨頭般的褶皺以及遍佈的老人斑,連背部也佝僂下去。

阿公開口道:“這個形象,是我平時用來管理村子的,但二位是貴客,我不想失了禮數,具體以什麼面貌來見你們,請貴客自己選。”

陳曦鳶:“客隨主便。”

阿公:“是。”

阿公腦袋又翻轉了一次,身軀也隨之重新扭迭,那個年輕女人的形象重新浮現,只是面板上有些泛紅,臉上也有些許細汗,胸口輕微起伏。

陳曦鳶:“這個形象是真好看。”

阿公:“與您相比,螢火皓月。”

這本是一句常用的自謙話,但陳曦鳶卻看向身側的李追遠,指了指自己的臉:

“我真有這麼好看麼?”

李追遠沒回答這個問題,直接走到了一張客座桌案後坐下。

桌案與四周的掛件,全都震顫了兩下,很快又恢復平靜。

三樓有禁制,但這禁制已經被少年破解。

對方遞送上來的是謙卑恭敬,李追遠回敬的,是一個小小的下馬威。

從進村子,遇到虞地北時,陳曦鳶就察覺到少年的不對勁了。

如果是初次見面,她會覺得這很正常,龍王門庭出來的少年,帶點少年意氣,甚至是目中無人,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可她是見過少年以及其夥伴們收斂氣息的能力,更是見過少年的演技。

她知道,如果他想,肯定能表現得很得體,在這方面,他遠超自己。

不過,雖有疑惑,但陳曦鳶也沒發問,而是走到另一邊客座後坐下。

阿公:“二位,請上坐。”

陳曦鳶:“隨便坐吧。”

阿公:“是。”

阿公也沒去上坐,也是擇了處斜對角的客座,跪坐下來。

“我已讓人去準備席面,村裡條件簡陋,請二位恕我招待不周之罪。”

李追遠:“開門見山吧。”

阿公:“我一直在翹首以盼二位的到來。”

陳曦鳶:“你認識我們?”

阿公:“並不認識二位貴客,我祈盼的,是老天睜眼。”

這時屋外樓下傳來喊聲:“阿公,菜做好了。”

阿公十指間一道道白色絲線釋出,自視窗落下,而後回收,一盤盤佳餚穩穩當當地落在了李追遠與陳曦鳶面前。

連帶著碗筷勺子,也是落得整整齊齊,杯子裡的果釀,也是沒灑出一絲。

對此,李追遠和陳曦鳶並不驚訝。

先前她換形象時,二人就都看出了她的本體。

阿公不是人,是一隻蜘蛛,它有很多面,也有很多隻觸手,這才能讓她實現形象上的完美切換,和易容偽裝,不是同一概念。

布好酒菜後,阿公繼續道:

“一座正統龍王家,最後竟落得這般田地,我不信老天爺真會就這麼一直放任著!”

阿公很激動。

而且,她的判斷並沒有錯。

以她的能力,只能帶著這些真正的虞家人在這裡苟延殘喘。

她不可能奈何得了現在的虞家,任何直面反抗都無異於是以卵擊石。

但無法否認的是,虞家當初封門一甲子的操作,確實成功延緩了天道對它的清算。

接下來,是阿公的哭訴時間,她心中有太多憋悶、委屈、不甘和憤怒需要發洩。

以往這些情緒,是無法對村民表達的,這會給村裡帶來恐慌,她一直在扮演著一個溫暖長輩,給村民們帶來安定與希望。

陳曦鳶端起面前的果釀聞了聞,很香,但她沒有喝。

出門在外,只要有點腦子的,就不可能隨便喝別人提供的酒水、茶水。

但陳曦鳶很快就看見,自己身邊坐著的少年,卻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味道很不錯。

這是酒,卻沒有傳統意義上的酒味,只有酒香增益,讓果蜜更為醇厚。

喝了一口酒後,李追遠又拿起筷子,開始夾菜。

面前所有的菜式都不復雜,做法很簡單,但食材都很新鮮。

陳曦鳶:“好喝麼?”

李追遠:“嗯。”

陳曦鳶還在猶豫,要是少年中毒了,有她在,局面不會崩壞,可要是自己二人都中毒了,就算下面還有仨人,也來不及了。

李追遠:“喝吧。”

陳曦鳶喝了,然後開心地不斷點頭:“真好喝,怎麼釀的?”

她對吃,一直情有獨鍾,撇開陳家女的身份,她就是一個大饞丫頭。

李追遠低頭,繼續吃菜。

陳曦鳶的問話,一下子打斷了阿公的傾訴,把阿公的情緒,弄得不連貫了。

這次,少年都沒去打斷,結果被自己給打斷了。

陳曦鳶馬上意識到了,歉然:“不好意思,你繼續,是我唐突了。”

阿公露出笑容:“沒事,二位貴客願意喝這裡的酒,吃這裡的菜,我很感動,真的。”

隨即,阿公拍了拍手,而後拿出一個空盒子,將其開啟。

不一會兒,外頭傳來“嗡嗡嗡”的聲音,一群蜜蜂從窗外飛進來,集體列隊落入了盒子裡。

阿公將盒子閉合、上鎖,起身,走到陳曦鳶面前,將盒子放在桌案上。

“尋一處山清水秀之地,將盒子開啟,做好標記,讓它們甦醒,月餘後,可隨標記跟尋,就能找到它們自己採摘釀下的酒坑,給它們留下兩成即可,其餘的皆可收走”

“謝謝。”

陳曦鳶將盒子收了下來。

阿公沒有坐回原來的位置,而是乾脆在正朝著李追遠和陳曦鳶的方向,跪坐了下來。

接下來,她不再繼續做情緒發洩,開始認真講述起了自己的經歷。

虞家發生變故時,她還小,只是育嬰堂裡的一隻小蛛妖,也就是育兒嫂。

先前李追遠進村時所看見的大蟒蛇看孩子,並不是特例。

虞家向來有讓妖獸來照顧自家孩子的傳統。

一來,可以讓虞家人自幼就習慣於與妖怪相處,二來過早遭受妖氣侵襲,也能讓虞家人日後的修行之路,更為平坦,算是自出生起就開始打起了地基。

當然,普通人和妖怪待久了,身體會出現異變,要麼生重病要麼精神失常,不過,虞家有著解決這一問題的方法。

總之,一個育兒嫂,是不可能清楚知道當年虞家那場變故的高層真相的,她只能提供自己的視角。

變故發生之前,虞家龍王回來了。

之前龍王離家時,特意將遺訓留下。

這意味著,晚年的龍王去給自己找尋墓地了。

這是屬於歷代龍王的浪漫,讓壽元將盡的自己,發揮出最大價值,臨死前,再鎮壓一尊強大的邪祟。

虞家上下,當時已經接受了這一現實,這一代的自家龍王時代,將走向落幕。

到底是龍王門庭,對這種事比較有經驗。

但當虞天南再次迴歸虞家時,全族上下,也是陷入了一種巨大驚喜中。

畢竟,誰都希望自家龍王能存續得久些,雖然龍王志不在私,可龍王的客觀存在,確實能為家族帶來庇護與安定,以及功德分潤上雨露均霑的好處。

阿公:“然而,那會兒誰都不知道,這是噩夢的開始……”

趙毅身為趙家大少爺,他的“叛變”,都能引動起整個九江趙的大地震,更別提“當代龍王”了。

李追遠清楚,迴歸虞家的,不是虞天南,而是虞天南身邊的那條老狗。

沒人會想到,被全族視為至高無上存在的龍王,竟然會對虞家人,下手。

這幾乎就是無解的局面。

雖然不知道那條老狗能發揮出虞天南生前的多少實力,可那到底是一副龍王軀體,而且不是像趙無恙那種分割好鎮壓很多年後的,那時的虞天南,才剛死,用世俗的說法就是屍骨未寒。

因此,在絕對實力上,哪怕不及真正的龍王,卻也必然相當恐怖。

再結合其掌握著家族裡最高的權柄,甭管是家族內管事的,還是族老、長老,都必須無條件地在他面前低頭。

他想要搞事情、搞破壞,那實在是太簡單了。

更可笑的是,如果虞家不是正統龍王家,而是像九江趙當初那樣“骯髒”,反而更有可能制止這場災禍,最起碼,能將災禍的影響給極大地降低。

比如九江趙家祖宅地下的那些老不死的先祖,他們當時是怕死,全都縮在裡頭不願意犧牲自己出來;可如果他們願意為家族奉獻,且是真的那種為了在未來危難之際甦醒守護家族的人,那麼那會兒死的,應該就是李追遠和趙毅了。

可虞家沒這種“髒東西”,虞家的長老,真就是傳統意義上的長老,活得久一點、輩分高一點,同時能力也強一點。

那種想以特殊方式苟活下去的東西,可能在虞天南成就龍王后,就立刻被虞天南親自清理了。

總之,當時的虞家,根本就不存在,能夠阻止虞天南的力量。

阿公:“災禍的發生,是有徵兆的,首先是被歷代龍王鎮壓的那些可怕存在,忽然間集體暴動……

在龍王的指揮下,虞家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將這場詭異的亂局給重新鎮壓了下去。

為此,死傷了很多人,我當時都被從育嬰堂裡調派過去救治傷者。

但當時,我就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重傷和死去的,基本都是虞家人,而他們的伴生妖獸,至多隻是輕傷。

這是不符合常理的。

虞家的妖獸,自幼與虞家人簽訂契約,身為虞家妖獸,在危險時以命護主,被視為理所應當,是我們的責任,更是我們的使命。

偶有意外,保護不及時,尚能理解,但又怎麼可能出現大量主人死殘,妖獸卻幾乎無損的情況?

況且,當主人死去時,他的伴生妖獸是要殉葬的。

那時候,葬禮和殉葬,已經按照祖制在籌備中了。

龍王以先前動盪可能復起為緣由,召集族內餘下的家族骨幹前往一處禁地議事,結果,進去的人,最終一個都沒出來。

當晚,真正的災禍,就發生了。

我已完成先前的職責,迴歸了育嬰堂,忽然看見外面熊起的火光以及慘叫廝殺聲。

我一度以為自己幻聽了,或者是睡著了在做夢。

身為龍王門庭,且還有當代龍王坐鎮的家族,怎麼可能會遭遇敵襲?

當我從育嬰堂裡跑出來時,我看見……大量的妖獸,在屠殺虞家人。”

重新回憶起一甲子之前的畫面,阿公的臉上,依舊流淌出了淚水。

李追遠吃好了,將筷子放下。

陳曦鳶則端起酒杯,將餘下的果釀飲盡。

阿公伸手一揮,酒壺被白絲纏繞飛來,給陳曦鳶斟酒。

酒壺挪動,想要給少年再續一點時,少年將手,覆在酒杯上。

“我還小,不能喝多。”

嚐嚐就可以了,再沒有酒味兒,可這畢竟是酒。

阿公:“有純正的果飲,您需要嚐嚐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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