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蓮娜小姐覺得,人生之中總有些時刻,比其它時刻更加濃烈一些。
很多日子漂亮得看似是一場繁華的視覺轟炸,實則就像是購物街的櫥窗之上的廣告。
它們永遠有著相似的審美,相似的配色,相似的廣告語,它們提供的也無非是相似的氛圍感。
看了一幅就如同是看了一千幅,區別也無非是有的在賣圍巾,有的在賣運動鞋。
有些日子也是這樣。
你先是過了一天,然後重複了一千天——她是在倫敦出席晚宴,還是在巴黎看展,其實並無太大的區別。
而有些看似平淡的充滿重複的日子,又會在人的生命中留下深刻的印記。
或好或壞。
或喜或哀。
他們在島上一天天的重複看著太陽昇上天幕又降入大海的時光,便同時被平淡的欣喜和幽靜的哀傷兩種情感塗成了兩種不同顏色的色調。
在返回陸地以後,安娜從艾略特秘書的手裡拿回了她遺留在貨船上的記事本。對於他們在島上的生活,女人只在記事本的空白頁上寫上了“梵高之夜”幾個單詞。
這個行為酷似150年前的卡拉·伊蓮娜小姐,在她二十多歲時的壯遊旅程結束後在日記本的空白頁上所畫下的素描線稿雪絨花。
雪絨花的花語是“重要的回憶”。在中歐,它也象徵著為了愛去犧牲一切的決心。
卡拉心中,雪絨花是一個記憶的書籤,代表了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代表了她的勇氣與力量。
伊蓮娜小姐心中——
“梵高之夜”也是一個記憶的書籤。
它代表著《羅訥河上的星空》和《星月夜》迭加一起,寧靜的幸福和躁動的天空迭加在一起的雙重意象。
它代表著她和顧為經,曾經和梵高與高更一樣,待在一個與世隔絕的角落,探討著藝術的回憶。
它也代表著她和顧為經,曾經和梵高一樣,看著天空,然後被對著自然力量的敬畏,對於生命的熱情,對於生活狂躁的不安以及……對於救贖的嚮往所包裹著。
哦,對了。
還有。
在荒島上的最後幾天,伊蓮娜小姐討厭起了梵高。
在那天她在沙上畫過畫後,她從來沒有一次提起過梵高的名字,有兩次顧為經試圖說起梵高,也被安娜用頗為生硬的姿態,立刻把話題轉到了別處。
倒不是梵高哪裡惹怒了安娜,或者安娜在沙上畫星星,顧為經微笑的時候太多,把伊蓮娜小姐笑得惱羞成怒,想要把梵高從地下抓過來啪啪啪抽一頓鞭子。
安娜的討厭,其本身和可憐的文森特·梵·高先生並無任何關係,而是源自於她內心之中的無助。
解釋起來稍微有些複雜。
事情的具體原因是這樣的——
到了第二天的晚上的,在“樹懶先生的策展小課堂”告一段落以後,伊蓮娜小姐也已經無法繼續上“顧先生的繪畫小課堂”了。
概括來講,顧為經病得很重,而伊蓮娜小姐對此根本無能為力。
顧為經整個人顯得昏昏沉沉的,而且熱的驚人。
安娜不知道該怎麼做。
哦。
知道還是知道的。
她知道他在生病,知道他在發燒,知道他有發炎或者感染的症狀,也許他需要一些降溫藥物,一些抗生素,頭孢什麼的。
可女人要哪裡去找藥物呢?他們手邊連最基礎的青黴素都沒有。
伊連娜小姐知道該怎麼做,但她實在不知道能夠怎麼辦。
幾乎所有維多利亞時代的經典冒險小說裡,當人們長久的受困野外,水手們流落荒島的時候,往往都多有團隊裡扮演智者角色的人用野生樹皮製作“奎寧”來治療發熱的段落。
比如儒勒·凡爾納的《神秘島》。
在冒險家的境遇裡。
那簡直被形容的像是包治百病的神藥一樣。
安娜知道這一點。
可是……是所有樹皮都有用麼?是所有發熱都有用麼?它到底要怎麼做呢。
她盯著那些海人樹出神,然後發現除了“奎寧”這個名字以外,自己完全對此一無所知。
可憐的海人樹們成功的逃脫一劫。
也許顧為經需要一些更有營養的食品,需要一些維生素的補充。
她知道魚肉富含維生素。
伊蓮娜小姐把救生包裡的魚線,綁在了木棍上,一端綁上了塑膠的路亞魚鉤,拋在海中,嘗試著釣上來一些東西。
她沒有老顧同學明明天天空軍,依然能神奇的在照片牆上變出抱著大魚的合影的魔法。當安娜在一塊沙灘上稍微突出海面的礁石上坐了半個小時以後。
她明白了一件事。
這麼坐下去是在浪費時間。
在海島邊快樂生活的魚兒們,成功的逃脫了一劫。
最後。
伊蓮娜小姐嘗試盡了自己手頭上所能做到的最有效,也是最樸實的辦法,如果顧為經發燒發的厲害,她就嘗試用淡水擦拭他的額頭降溫。
顧為經覺得頭疼,她就讓他小口小口的飲水。
如果顧為經覺得冷,就讓他多去靠近火堆。顧為經實在燒的昏沉,安娜擔心他會在失去意識的情況下燙傷了自己的時候。
伊蓮娜小姐就輕輕的抱住他的頭。
安娜都不清楚。
她這個行為是在給對方降溫還是在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對方。
安娜很清楚。
她這個行為是在溫暖自己,溫暖自己的恐懼,溫暖自己對於孤獨冰冷的絕望。
有那麼幾次,有那麼幾個小時,顧為經看上去好些了,溫度降了些,能夠主動說話,還有興致能跟她聊天。
但一次又一次的。
正當伊蓮娜小姐心生喜悅的時候,顧為經又會迅速的重新發起了高燒。
安娜覺得她的行為彷彿是一位靠著吉普賽人的占卜術,預言股票未來走勢的蹩腳投資經理。
顧為經就是她賬戶裡唯一一支股票。
每一次他的情況好了一些,她就會以為是自己做了正確的事情,根據水晶球裡的倒影、茶葉杯裡的殘茶根,做出了正確的判斷。
而每一次。
他的體溫又都會以一種分外變幻莫測的態式,給予她迎頭痛擊。
這讓伊蓮娜小姐忽然就唸起了梵高。
她記起了梵·高的死。
梵·高當時的狀態看上去實際上並不那麼糟糕。
梵·高對自己開了一槍。
子彈打偏了,遠遠沒到命中要害的地步。
然後中槍後的畫家一路溜達著去了一家常去的咖啡館,見了相熟的友人。
有學者認為,梵·高死亡的一大原因就在於他們的家人相信蓋切特醫生。
這位給梵高提供治療方案的醫生篤定相信當時頗為時髦的“順勢療法”的作用,沒有進行任何專業的治療,也沒有把他送去正經的醫院。
之後的幾天。
梵·高整個人便發起了高燒。
有那麼一段時間,他似乎看上去還好,能夠和友人一起吸著煙。
可最終。
他昏迷不醒。他一命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