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藝術評論家,傳記作者羅伯特·肯特先生沒有出現記憶偏差,且在寫作的過程之中,沒有特意為了戲劇化而戲劇化的話。
按照《來自藝術的力量》這本書序言裡的記載。2019年的那個夏天,他人生裡第一次見到了薩拉女士。
這位以言辭平淡而犀利,能用家庭主婦評價平底鍋的語氣把一位畫家批評的體無完膚的老太太是時任《油畫》雜誌社的藝術總監,也很可能是那個時代,歐洲最後一位為巴勃羅·畢加索做過面對面深入報道的在世藝評人。
按照書上的說法——
薩拉總監並不喜歡顧為經的展覽,她對整個展覽多有微辭。她當著羅伯特的面,告訴對方,想要討好她贏得她的喜歡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英國電視臺收視率曾擊敗《慾望都市》的著名紀錄片不行。
比一線演員還有名,言辭華麗又優美的藝術學者不行。
顧為經先生的個人畫展……
恐怕也不行。
她對羅伯特表達了對於顧為經的畫展絲毫不加掩飾的失望之情,並認為——“那是一場非常小家子氣的展覽。”
……
“真正的天才般的展覽,應該具有傑出的創造性。”
薩拉注視著掌心裡那隻小巧的錄音筆頂端閃爍著的綠燈——那些《油畫》雜誌社的藝評人和編輯們,總是覺得這真是絕妙的反差——
安娜·伊蓮娜,她是雜誌社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位藝術總監,可她如果有的選的話,她總是偏愛最傳統的紙和筆。
她會隨身帶一個手掌大小、擁有柔軟皮革封面的小本子,以及一支金尖的女士短鋼筆,輕輕低著頭,在本子上刷刷寫個不停。
伊蓮娜女士的很多工作習慣和五十年前,一百年前,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乃至維多利亞那個時代的報業名流的工作方式別無二致。倘若把筆換成蘸水的,桌子上的電燈換成燭臺,那麼……這種感覺甚至會讓人驚疑來到了伏爾泰的那個時代。
她入職《油畫》依來,辦公室裡常用的最現代化的東西就是一支電子琴。
安娜總監喜歡安靜,任何下屬都不能在她沉心工作的時候打擾她。
她彷彿是信奉某種奇特的儀式,認為只有筆尖和紙面物理摩擦的沙沙聲才是最能取悅繆斯女神的音樂的人。
相反。
薩拉總監的年紀比她的前任大了足足接近四倍,她老到了曾是布朗爵士這樣的老頭子的頂頭上司,老到了絕大多數員工都根本未經歷過曾經由她主導雜誌社的年代。
薩拉是真的從幾十年前報業的黃金年代走過來的人物。
老太太卻很時髦,無紙化辦公,桌上擺放著宇宙探測器的太空觀測照片,辦公室被重新以極簡化的風格裝修了一遍,牆上懸掛著超薄的大電視,兜裡帶著錄音筆。她對噪音無感,甚至會一邊看著電視上的狗血綜藝,一邊噴吐那些足以讓藝術家們心碎的毒液,整個過程古井無波的像是家庭主婦記錄週末的購物清單。
她們的風格差異是如此之大,可給藝術家們造成的心理陰影又是如此的相似。
親愛的戴克·安倫儘管最開始抱著看樂子的心思,要是他真的撞見了薩拉此刻的模樣,也許還是會抑制不住的心有慼慼。
要來了!
bro!
大的要來了!
薩拉就是這幅不溫不火的模樣,把他拍在沙灘上淦碎的。這是一種小倉鼠遇見了七步毒蛇這樣的血脈壓制,ptsd程度好比可憐的崔小明同學見了伊蓮娜小姐的某種眼神,就想要發出尖銳的暴鳴,覺得是時候去布利諾斯艾利斯喂鴿子了。
“顧為經的作品始終缺乏一種真正的讓我感到興奮的魔力。我所期待的是詩歌一樣,既足夠精煉,每一行,每一句,又彼此連貫,如同緊緊的鎖鏈牢牢的鎖住觀眾心神的作品。而非這種看似每個作品都在拼命的叫嚷些什麼,實則缺乏清晰的主題的展覽。”
“time?”
薩拉繼續念道。
“這是顧為經為本次藝術展覽所取的名字。我就不提這個彷彿吃早飯的時候讀了篇報紙,就迫不及待的想把自己的野心寫在餐巾紙上,拿來當作畫展似樣的名字了。我知道時代週刊不久前採訪過了班克斯,但是顧先生,抱歉,還遠遠沒有到讓你把麥當勞紙袋套在頭上,登上時代週刊的時候。”
“畫展與其叫做‘時間’,不若叫做‘鐘錶’,或者說‘停掉的鐘表’。時間應該是連貫而持續,它永遠生機勃發,充滿了最無情也最深刻的偉力。它同時包含著現代、過去、以及未來,時刻都在孕育著不同的可能性……而鐘錶,則將時間切成了零散的碎片。尤其是停掉的鐘表,它只是時間被凝固住的殘片。”
“只見樹而不見林。很多人喜歡用這句話來形容畫家的目光短淺。有些時候,人們也用這樣的話來形容藝術批評家對於那些偉大藝術家的解讀……比如用來形容畢加索。可抱歉,我還要用這句俗套的話來解讀顧先生的展覽。”
“用幾個時間的碎片,想要去闡釋時間本身,這甚至不是隻見樹而不見森林。只是只畫了一片森林裡的零星的幾片葉子。然後在葉子外插了塊牌子,上面寫著‘瞧,這就是森林!’。”
“也許有幾片葉子恰恰巧落到了一些人的心間,但……還是太小家子氣了。”
老太太隨口點評道。
“一天有24個小時,每個小時有60分鐘,每分鐘有60秒。想用停掉的鐘表拼湊出時間,正如想要靠鑷子一粒粒的夾取沙子來堆出沙漠。”
“十張畫可不夠。我們年輕的藝術家得畫上一千張,一萬張,一千萬張才行。”
羅伯特人都聽呆了。
這……這就是傳說中的《油畫》雜誌藝術總監的風采麼?
他總覺得有些藝評人就像是傢俱公司的設計師,既不見樹也不見林,而是看到什麼樹都像是看到傢俱。
結果。
薩拉女士哪裡是設計師呀,人家設計傢俱的功夫都省了,活脫脫就是行走的廢柴回收機。讓戴克·安倫魂牽夢繞的畫展,到了這老太太嘴裡,嘰哩呱啦的攪上幾下,就全部都給嚼成木粉灰塵了。
羅伯特是不知道。
畫展算什麼。
他千里迢迢跑來追在屁股後面見的戴克·安倫,幾個月以前,就剛剛被薩拉嚼過一遍,整個人連個脆響都沒發出來。
“這場畫展……它就一點可取之處都沒有麼?”
羅伯特忍不住問道。
“哦,抱歉,抱歉。”
他又捂住嘴,連連擺手。
薩拉女士明顯正在工作,這個時候,根本沒有他說話的份兒。
“也不盡然。”
老太太瞅了羅伯特一眼,這老太太在不噎死人的時候,還是能讓別人喘口氣的。
“嗯……我需要指出一個事實,這場畫展所展現出來的繪畫技法,讓我感到驚訝。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一點上,它確實完完全全超出了我的預料。尤其考慮到顧先生的年紀,這方面所展現出來才華倒是毋庸置疑。”
這場畫展所涵蓋的元素之多,讓薩拉所能想起來的上一位她的職業生涯裡所認識的藝術家,竟然還是畢加索。
畢加索就是以多才多藝著稱的創作者。
壁畫,油畫,水彩水粉,版畫,雕塑,陶藝……甚至是電焊,畢加索年輕時代,似乎在發瘋似的學習一切能夠在他心中的藝術創作裡派的上用途的技能。
顧為經不僅同樣的多才多藝,而且每一項,都到了相當深入的程度。
“尤其是某些作品裡,他所展現出來的技巧……已然是接近歷史級別了。”薩拉佩服的點點頭。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