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林如海治河泰興,薛寶釵智勸尊長
建新三年,七月三十日,泰興。
濁浪排空,黃龍咆哮,歸仁一決,千里膏腴頓成澤國。
這幾日林如海帶著下屬在泰興巡視,既看鹽場,也看城郭,泰興境內本就河網密集,且多通江河湖泊。
如今黃河水湧入湖澤,湖水暴漲,河道倒灌,撕裂堤岸,無數生靈,哭嚎絕望。
林如海只見昔日繁華街衢,只餘斷壁殘垣,水邊浮屍腫脹,隨波沉浮,僥倖逃得性命災民,蟻聚於幾處高阜土丘,衣不蔽體,面黃肌瘦,眼窩深陷如鬼魅。
白髮老嫗蜷如蝦米,懷中幼兒啼聲微弱,更有婦人,瘋顛摸索,口中唸唸有詞,摳出溼泥竟往口中塞去,只為暫壓那蝕骨焚心飢火。
哀鴻遍野,餓殍盈途,人間地獄,不過如是。
林如海身披蓑衣,愈看愈心驚,心念電轉,又問身旁人道:
“災民悽慘,令人心傷,那如今鹽場,又是如何?”
一鹽課司小吏忙上道前:
“回大人,下游幾處鹽場,所幸同仁忠勇,一心護持,雖然淹了少許,但總歸危而不亂,各守其戶,遺失可控。”
林如海掃過那小吏,又望向遠處水線下還有狼藉痕跡的鹽田。
他久經宦海,自然知道小吏的話不能全信,到時候還要細細查訪。
鹽稅乃國課命脈,如今遭此劫難,於歲末鹽銀押解,難免留下遺患。
心強鬥不過命強,自己為鹽政殫精竭慮,但面對浩浩天災,也是如此脆弱。
那河道總督,及總河屬官,其罪當罰!
五十年來,黃河改道不知凡幾,聖明幾番降旨疏浚,這些人卻就是陽奉陰違,敷衍了事。
更可恨者,天災未已,人禍又起,如海強壓怒火,轉向另面,又冷笑道:
“敢問各位,城中富戶官倉,開倉放糧幾何?”
旁邊泰興縣丞,額角冷汗涔涔,躬身道:
“稟大人,災情太急,官倉存糧本就不豐,已盡數施粥,至於富戶鄉紳,小人等已曉諭再三,各家亦在盡力賙濟。”
林如海指著不遠處地勢頗高,朱門緊閉的深宅大院:
“本官親眼所見,那積善堂的周家,糧倉高築,米垛如山,門前粥棚,所施之粥,清可照影,卻插箸即倒。”
“我還聽說,以他們為首,竟有刁奴暗中勾結糧商,囤積居奇,哄抬米價,一石糙米,竟敢索銀十兩,這是賙濟?我看是趁火打劫,食人膏血。”
小吏聞言苦笑道:“大人當知,那是周家宅院,我們......又算個什麼,哪敢管周家的事?”
如海不再說話,只是神情淡漠,讓這些人將自己送回驛館。
他已然約好,今日要與另外幾位欽差,共議大事。
......
原來林如海兩日巡視,足跡遍及災民聚集之所,耳聞目睹,樁樁件件,皆是觸目驚心。
地方官吏,或尸位素餐,敷衍塞責;或與豪強勾結,中飽私囊。
富戶巨室,為富不仁者眾,視災民性命如草芥,吝嗇一粒米糧,卻囤積如山待價而沽。
林如海終究還是有些未磨滅書生意氣,悲憤化作怒火。
他心想自己身為欽差巡鹽御史,代天子巡狩,豈能坐視,當下鐵青著臉,命人詳查為首囤糧居奇,勾結官吏之奸商富戶。
不查則已,一查之下,林如海心下一沉。
那囤糧最巨,行事最惡的泰興首富周理中,其背後倚仗,竟是當朝首輔周延儒。
他乃周延儒堂兄,兩人從小長大,關係莫逆。
而此處幾家與囤積有染的官吏,亦暗通周府門路。
周延儒乃天子近臣,內閣首揆,權勢熏天,動他的人,無異於虎口拔牙。
林如海頓感壓力兜頭罩下,他雖清正,卻也深知官場險惡,牽一髮而動全身。
事若深究,必將開罪首輔,後果難料。
林如海便與各位欽差略說口風,希望今日大家議個章程,看是否能聯名上奏聖明天子,稟明此事。
結果:
馬士英遣人回報:
“偶感風寒,頭風發作,不能理事,萬望海涵。”
另外兩位欽差——史鼎和林洪錦倒是來了。
還有如今極為敬佩林如海,以師視之的盧象升,亦到廳中議事,但他位份較卑,此時暫且負責文書記錄罷了。
他二人聽到林如海心中所想,神情微變,史鼎直接嘆道:
“如海兄,你我關係匪淺,這事我不瞞你。”
“水患洶洶,當務之急是賑災安民,穩住大局,周家之事,盤根錯節,何必在此時,去捅這個馬蜂窩?”
“周閣老總攬朝綱,日理萬機,些許族中瑣事,未必盡知,等若貿然上達天聽,恐徒惹不快,於賑災反而不利。”
林洪錦林公公,亦是沉默不語,如同泥塑木雕。
林如海皺起眉頭,雖料到史鼎不願攬責,但終究忍不住勸道:
“史兄所言,自是老成謀國,但我等讀聖賢書,所為何事?”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所謂義盡,而後仁至,如今萬民倒懸,奸蠹橫行,若因畏首畏尾而坐視不理,這聖賢書,豈不是白讀了?這身官袍,穿著何益?”
“望如海兄助我一臂之力,將此地所見所聞,尤其地方豪強仗勢為惡之狀,據實上奏。”
“懇請陛下嚴懲不法,以解民困,天心仁厚,陛下聖明,必不忍見子民如此塗炭。”
史鼎知道林如海說的是文天祥的就義詩,心想這卻不是好兆頭。
又想你老兄是清貴出身,心中有幾分書生傲氣,也算常理。
而我卻不過是被你們清貴視為濁流的勳貴,又何必惹這個麻煩?
他只嘿然一笑,手中茶蓋叮一聲輕響落在碗上,方才笑道:
“如海兄書生意氣,我十分佩服,只是小弟世傳勳爵,若是與如海兄共奏天子,恐怕引發士林非議。”
聽到此話,如海明白史鼎心中顧慮,半響無言,最後才長嘆道:“既然如此,那便罷了,今日是我出言無狀,史兄見諒。”
“哪裡,哪裡,如海兄也是心繫朝廷,只是弟不便多言,若無他事,先行告退。”
說罷,史鼎拱拱手,轉身離去。
盧象升目視史鼎離開,又看向林如海,搖頭不語,林洪錦見沒有旁人,盧象升也算是林如海自己人,方才笑道:
“叔父,咱家斗膽說句掏心窩子的話。
此事不能較真,宮裡那位得寵的周娘娘,正是周閣老妹妹。”
“咱家昔日在宮中行走,深知即使是中宮娘娘,也對那位周娘娘頭疼得很,她又是恃寵而驕性子,枕邊之風,何其厲害?”
“小侄是把你當親叔叔,才說這犯忌諱的話,叔父奉旨來此,首要乃是保住鹽場,追繳鹽課虧空,這才是職分。”
“至於它事,水太渾,非一人之力可挽,若真查到鹽場上有疏失,該推給下頭當值官員的,推出去便是。”
“旁的事,睜隻眼閉隻眼,也就過去了,這世道心字頭上一把刀,聖賢的話,咱家來看,未必行得通,叔父官場做老的人,何嘗不知這個道理?”
林洪錦雖說是個宦官,但讀過幾本書,兩人又敘了同宗,他算真心對林如海好,言辭懇切,說的俱是官場“金玉良言”。
林如海靜靜聽著,臉上無悲無喜。
他何嘗不知林洪錦所言非虛?這煌煌大周,多少冠冕堂皇之下,藏著多少蠅營狗苟?
林如海一生謹守清名,卻也非不通世務的腐儒,然而泰興城外那片哀鴻,如同重錘敲擊,他沉默良久,久到林洪錦以為他已動搖。
“林公公,多謝指教,此事我再行議定。”
見林如海說話委婉幾分,林洪錦方笑道:“如此才好,既然這樣,我先忙我當為之事,叔父也當小心謹慎,聖心巍巍,不是我們可以妄測的。”
說罷,洪錦離開,只留盧象升與林如海來此,象升給如海倒了杯茶,才低聲道:
“林大人,此事我看此事倒是當為,如若大人不棄,我願意與同人同名上奏,不使大人道孤於途。”
林如海聞言打量著盧象升,笑道:
“別人都勸我不當為,你勸我當為,這又是何意?”
盧象升微微沉吟,嘆道: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無非如此罷了,我敬慕大人為人,憤慨大戶不仁,盧某入仕之初,便立下豪言,當為君父分憂,為生民謀福。”
“如若今日大人兩難,我不能挺身而出,豈不是愧對十年苦讀,愧對大人栽培,大人往何處,盧某便往何處,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這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千鈞的重量決絕。
林如海打量著盧象升許久,悠然長嘆,輕拍其肩,感慨道:
“我一生幫扶過不少青年才俊,其中大半不僅沒有成材成器,反而日後成了祿蠹奸賊,但我依舊不放棄傳道授業,便是相信孔孟之道,終不可絕也。”
“我老矣,皇周未來天下,當由你們這些英才當之。”
“所以這次上奏,就由我來當之吧,你還年輕,不要輕易冒這風險。”
盧象升還想再說,林如海卻拉著他笑道:
“鬥瞻,你若把我視作先生,便按我話來做。我雖得罪了周閣老,但他知道我乃臺憲出身,又蒙陛下看重,不敢輕易動我。”
“但你年少志堅,璞玉未琢,不可自毀前程,有你這片赤心,我已然老懷甚慰,不要再爭這意氣罷了。”
這話如春風化雨,令盧象升愈發動容,他雙目含淚,喉頭哽咽,最終躬身長揖道:
“謹遵林大人教誨!”
隨後有盧象升親自研磨,林如海親自秉筆直書。
他將泰興災情,周家惡行及河道瀆職諸狀寫於密折,然後再由他以火漆封緘,由專人傳遞六百里加急直送通政司。
建新帝為了廣開言路,洞察下情,像林如海這等欽差重臣,是有權利具折密奏,直達天聽,期間無人可截留拆閱,由皇帝親覽獨斷。
且林如海相信建新帝乃聖明天子,即使略微年輕,又被太上掣肘,但只要君臣同心,總歸能絕百弊,振百業。
還有......林如海此時也想起賈天祥說過之語:“天下之事,總歸做,方才有個結果。”
林如海知道此奏如石投深潭,未必能立見迴響,說不定還要招致反噬。
但他就是想試一試。
敗了,他也不信周延儒敢明目張膽加害欽差。
如果成了呢?
至少泰興數萬百姓,還有如盧象升這樣,入仕不久,還心懷赤誠之青年才俊。
他們會覺得:
這天底下,還有持正不阿之忠臣在。
也還有天理公道之人心在。
......
此時寶釵已至泰興,一路漫漫,又遇黃河改道,千般辛苦,不消細說。
途徑清江浦,運河已然淤塞,無奈之下,便走陸路官道,至今日方到泰興。
寶釵做男裝打扮,看著泰興城外災民啖土為食,哀鴻遍野,想起史書所說白骨蔽於野,千里無雞鳴,心中嘆息。
卻也知人力單薄,難以補天,多說無益,不如盡己所能。
她準備先見林洪錦,畢竟她如今明面上是替兄執家,掛在內務府上行走,便先見他這位巡鹽大太監,並送上紫金錁子,新樣綢緞,聊表孝敬心意。
林洪錦見寶釵處事周全,言語妥帖,又知道她辦成了幾件皇差大事,皇后娘娘極為欣喜,不由也高看幾分,笑說道:
“久聞薛姑娘賢名,昔日在神京卻無緣識荊,今日得見芝顏,實是蓬蓽生輝。”
“裘公公密信已到,我知薛姑娘不日將有良緣,可喜可賀。”
如今宮內太監分為兩派,一派是夏守忠派,一派是裘世安派。
林洪錦雖然是夏守忠選拔,但隨著時間推移,夏守忠手上徒子徒孫愈發多了,且在兩淮巡鹽之事上,建新帝故意制衡分化,夏林之間矛盾陡生。
也因如此,林心想跟著夏,未必有大好前程,此心愈發向裘世安靠攏。
前數日,收到裘世安來信,說內務府薛家當家人薛姑娘,大概會與賈瑞完婚,此事可徐徐讓賈瑞知道,明白聖心所照,臣子當感恩戴德。
不過也不要當即說妥,而是要令賈瑞知道,皇命可以賜婚,也可以不賜,甚至連身家性命都要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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