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遠走過去拍了拍那位罵罵咧咧的老夥計,拿下脖子上的毛巾給他抹了一把臉就直接把毛巾掛在了他的脖子上,“剛拿的新的,好好繼續幹!村子……目前上游解決不了,只能靠我們了!”
旁邊的王二扛著鋤頭,喘著粗氣問:“我說明遠哥,這麼重要時候,你說曉峰跑縣裡了,去幹啥?真和他們傳的一樣,是去借厲害的傢伙來解決?”
陳明遠頭也沒抬地接過鐵楸幹活兒,背上沙袋才說:“不知道!”
他語氣裡帶著火,像是衝著曉峰,又像是衝著自己。
畢竟,他昨晚是堅決不同意曉峰走的!
誰知道,老頭子給他放走了,早晨還吵了一架,而老爺子忽然來了那句“村子這些年你管的好!被淹了三次”……雖然就三兩句話,可活像根刺,扎得他心口疼。
他知道,老爺子瞧不上他,覺得他能當上這個村裡的小水利站站長完全是沾他當年抗洪的光,可他知道自己不是!
他是認認真真的考上了大學,學的水利,雖然沒有留在縣城,回到了家鄉村裡,可他知道這個地方需要他!就像是後來,他把曉峰送去也學習……當然,前提是曉峰真的喜歡這一行。
然而,曉峰也被老爺子看不上。
他就是瞧不起他們所有人,但越是這樣,他越想證明……不僅是給老的證明也要給小的證明——
“管他跑哪兒?難不成那個兔崽子不在,我們就不活了?讓他滾去瞎折騰!我們大老爺們吃乾飯的?等他在外面碰壁才知道,咱們本來就能守住村子!臭小子喝了點墨水就覺得可以了^”
一群人聽出點弦外之音來,然而,也有人泛起嘀咕,與旁人交頭接耳的——
“哎,我可聽老爺子當時說什麼上游河道不疏通,碑壩頂不住……”
“對,我也是聽說去上游解決問題了……”
此刻,縣城的水利局門口,牌子鏽得發黑,門衛老頭蹲在門口抽旱菸,瞅著陳曉峰一身泥,皺眉道:“你找誰?借裝置的?哪個單位的?預約了嗎?”
陳曉峰抹了把臉上的汗,擠出個笑:“大爺,我是城西村的,洪水剛退,但是上游河道堵了,得……”
“預約!哪個領導?我給你撥電話!”
大爺不耐煩地把電話機敲了敲窗,陳曉峰一時愣住,他還真不知道找誰,第一時間想的是給老爹打電話,然而……
“沒約是吧?那可不讓進!”
“不是,你等等!大爺!”他掏出筆記本,指著上面的草圖,“您看,這是我們村的水道,當時淤積兩米多,我已經輸透過了,但是上游還有問題,我看新聞……哎,不是……”
老頭斜了他一眼,直接就要把窗戶關了,“上游你找上游去,你這圖,畫得花裡胡哨,我可不敢放你進去!走吧!”
陳曉峰愣了一下,手直接卡在窗戶邊緣,還是攥緊筆記本,咬牙道:“不行!我算過,疏通河道能降流速,幾個村子都能保住!不然,上游直接放過來,都得完!”
老頭哼了一聲,擺手:“去去,你自己找主任說去,門口堵著能幹啥?我給你指條路……你別說是我說的就行,你就說進去上廁所,進去右轉,三樓最後的辦公室……”
陳曉峰這才鬆口氣,接著深吸一口氣,給老大爺鞠躬後,快速鑽進了水利局。
三樓,盡頭辦公室,門響後伴隨“請進”,陳曉峰走進門就被嗆得直咳嗽,主任老王坐在桌子後,桌上堆著檔案,菸灰缸裡滿是菸頭,煙霧繚繞中掃了一眼陳曉峰,皺眉,不假思索地說:“又是城北村來借挖機的?沒戲!城東城南那邊還等著呢……”
陳曉峰這算是明白了,為何自己一到門口就被說,他趕忙走上前把自己的來龍去脈簡單明要地講完,並攤開最新寫好的清晰的筆記本,直接指著草圖說——
“主任,您看,他們借挖機也是對的,因為河道淤積太嚴重,水流不暢,這會導致許多下游碑壩頂不住,您是該給他們挖機,挖開,救的不只是他們村,還有許多下游的村!如果……”
他說到這裡,老王眯著眼,噴了口煙在他臉上,一直以來他都沒說話,這會兒終於忍不住了——
“臭小子,你在教我做事?你以為我不知道?可挖機錢誰出?人工錢誰付?縣裡可沒這預算!得上報市,但是……你剛才自己都說了,上游下達了命令,洪水就走這條路,損傷是必然的,但是……為了上頭,能怎麼辦呢?”
陳曉峰一下急了,聲音都高了半度:“不是!主任,你……我們村裡人把墳都挖了,房子都拆了,就為了擋這水!上游有命令,下游……可以解決啊!可您要不幫,村子才真完了!”
老王夾著煙擺手,揉著太陽穴語氣不耐:“行了,那你回去等著吧,你的提議,我會跟上面彙報彙報。”
“會……多久?要多久?等到大水發來?我之前算過最多72小時,我們會被淹!現在都過去一半兒了!如果不處理,這剩下的36小時,一定會出大事!”
陳曉峰說完,站在原地,手指攥的指節發白,因為他太清楚了,這話根本就是敷衍!
王主任卻在煙霧中看他,有些失神。
他當然知道,自己這“彙報”是句空話,可他沒轍,他也曾年輕過,也曾遇到過這樣的問題,以為自己可以扶大廈於將傾,力挽狂瀾與危難之間……但後來他發現,預算、審批、人情,哪樣不是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山?一個人的力量太薄弱了,他不是愚公,便如張居正也落了個死後的悽慘,何況,他如今連活著的風光都做不到,還談什麼兼濟天下?那幾個挖機,到現在還在外頭他也調動不來啊!
“算了!我自己去跟村民們講!”沉默半天,陳曉峰咬牙轉身離開,出了水利局,風吹得他臉生疼,他低頭看了看一路不自覺攥緊的筆記本,紙上的曲線褶皺也像在嘲笑他的無力。
忽然間,他鼻子發酸,不是窩囊,是痛苦,不知道怎麼辦。
蹲在路邊,他想到什麼,點開手機,撥了同學的號,然而……和之前一樣,沒有人接聽,他那邊已經在發洪水了,上游都這樣,下游……恐怕馬上迎來72小時的巔峰洪水了。
村裡。
此刻天色越來越暗,烏雲壓得人喘不過氣,而遠處轟隆隆帶著咆哮的黃水蟒明顯已經升級成了奔騰的黃駿馬。
陳明遠帶著人沒日沒夜地在儲水池和碑壩上反覆忙活,好歹是接住了這一波的衝擊,但是……監視上游的人返還的訊息告訴他一個不幸的訊息,前一個村的蓄水塌了,已經被淹了,而他接聽電話時,突然,遠處也傳來一聲悶響,像是什麼塌了。
他愣了一下,扔下鏟子,跑向蓄水池。
是儲水池邊的泥土鬆動,水流像野獸般沖刷出一道道裂縫,濁浪翻滾,泥土一塊塊崩落,石塊稀疏地散在渠邊,像被水龍嘲笑的殘兵敗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