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橙紅,像醃透的鹹蛋黃。
海草屋頂的炊煙讓海風扯成紗帳,籠著堆成小山的玉米芯和草垛。
時不時有漁家孩子趕海回來放下水桶,又統一拿了抹著蝦醬的玉米餅滿街亂竄,驚得蘆花雞撲稜稜到處飛。
槐樹下幾個老漢圍著臺半導體收音機聽《奇襲白虎團》。
聲音滋滋啦啦、絆絆磕磕。
這臺於1965年被公社獎勵的機器,在經受了12年海風侵襲後,電路有問題了。
孩童鬧騰,本來就聽不清收音機聲音的老漢們生氣:“都老老實實的,要不然扔海里喂……”
話說半截。
孩童們聲音更嘹亮,像嘴裡含著小喇叭:“俺爸回來嘍回來嘍。”
“爸,你去城裡沒被車撞死?”
“二叔你手裡拎了什麼?”
民兵們的回程是急行軍趕路。
本來累的雙腿發麻了,可到了村口又全都精神抖擻,昂首挺胸如同要接受首長檢閱的正規軍。
每個人都晃盪著印有國營第二飯店的塑膠袋:
這東西農村還少見。
一下子吸引了老頭、老太們。
有個老太太把手裡蒲籮放下,顧不上補褲子趕緊問:“城裡啥樣?錢進那個青年沒被烙鐵燙吧?”
劉有光哈哈笑:“老嬸你胡說啥呢,現在是新社會,哪還有烙鐵!”
“老少爺們兒!今天俺這些人可是見過大世面了!”
民兵們紛紛得意點頭。
他們打個飽嗝,湧上來的味道還帶著兩分油膩。
此時正值下工時間。
好些人嘩啦啦圍了上來。
見此民兵們都不走了,直接在草垛邊坐下歇息。
“快喝點水。”老頭把搪瓷缸遞上去,“來回這一路渴的厲害吧?”
劉有餘大聲說:“渴啊,不過不是走路走的,是中午吃肉多了!”
“你們進城裡吃肉了?”有青年很羨慕。
好幾個民兵異口同聲的說:“去了國營第二飯店!”
又有人現學現賣:“就是以前的六聚樓大飯店,專門招待機關幹部的。”
“那國營飯店的大桌子,一圈能坐十四五人,比咱大隊部的會議桌還寬敞!”
有個民兵叼起了之前沒捨得用的牙籤,繪聲繪色的描述:“今天吃了燉肘子。”
“那傢伙,肥得直顫悠,服務員端著海碗過來,跟舊社會丫鬟伺候地主婆子似的——同志,這是您為建設四化儲備的能量!”
擠進來的娃娃吸溜著鼻涕問:“六叔你們不是去救錢進叔了嗎?咋又去建設四化?啥是四化啊?”
叼牙籤的民兵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就是讓你小子饞得四仰八叉瞎比劃!”
劉旺財同樣一巴掌拍在民兵的後腦勺:“說話就好好說,怎麼還糊弄起咱自己人了?”
他往四周嘆了口氣:
“國營飯店的肉真香,可裡面的服務員看不起咱莊戶人,要不是跟著錢進,我們進去準叫人轟出來!”
“先不說錢進,說說國營飯店啥樣?咱十里八鄉沒聽說誰去過市裡的飯店啊。”社員們感興趣的問。
這摳到了民兵們的癢處,含住了民兵們的硬處。
說話的、比劃的,一時之間口沫橫飛噴的到處都是:“那飯店不是咱木頭門鐵門什麼的,是兩大塊玻璃做的門,透明,二桃子差點撞成貼餅子!”
“那地界鋪的都是水磨石,滑溜得叫人站不住,在裡頭不能穿裙子,水磨石亮晶晶的能照見褲衩子!”
“哎,每個桌子放著茶杯,咱自己不用帶水壺,用跟公社領導開會時候那樣的白瓷茶杯!”
劉旺財還是感嘆:“就是服務員不把咱鄉下人當人!”
民兵小隊長劉家水說:“沒事,八爺爺,她們也不把城裡人當人。”
他站起來往四周比劃:
“我不扒瞎,親眼看見有個工人點菜時候摸了下椅子背,那服務員趕緊拿雞毛撣子掃——說是怕他手繭子刮花了漆!”
“工人都敢瞧不起?”社員們目瞪口呆。
有人生氣:“世道咋這樣了?公社幹部都不敢瞧不起工人!”
劉有餘輕蔑一笑:“工人算球啊?告訴你們,還有市裡供銷總社的幹部!”
“可飯店不管,說不給你吃紅燒肉就不給你吃,但他運氣好,竟然認識錢進……”
“對了我跟你們說。”劉家水搶話,“咱一直被矇蔽啦,被錢進這個小青年給矇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