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進本來只是想讓邱大勇派一個人去頂替魏雄圖的工。
結果邱大勇直接帶了六十多號人殺過去了!胡順子正叼著經濟煙使勁推小車,老遠瞅見烏泱泱一片綠軍裝壓過來,忙把菸屁股往膠鞋底一碾,貼牆根站得筆桿條直。
眼觀鼻鼻觀心。
目不斜視。
絕對不跟這隊人馬有視線上的接觸,恨不得把自己變成牆上新刷的標語。
結果人家將他包圍起來,圍了個鐵桶陣。
邱大勇擠到最前面。
胡順子趕緊抱拳:“邱總,咱們上次說好了一筆勾銷嗎?你怎麼又來找我啦?”
“我這些日子可都夾著尾巴……”
邱大勇拇指朝後一挑。
人群裂開道縫,露出呆若木雞的錢進。
胡順子人高馬大就跟對開門冰箱成精一樣,雖然上次與張愛軍單挑中被挑的很慘,可那是人間武器張愛軍,輸了不丟人。
現在他才知道,胡順子是徒有其表。
這貨欺軟怕硬!
胡順子看到他後很鬱悶:“小錢、老錢——錢哥!你不地道啊,我只是不給魏雄圖批假你就找人來幹我?”
錢進無語,良久才解釋說:“我找邱哥想借個人來頂替小魏的勞動力,結果邱哥講義氣,得知咱們兄弟單位有難非得帶他八方兄弟來支援……”
他們這支搬運隊跟知青搬運隊起過沖突。
知青搬運隊突然殺來,搬運工們多數以為是來找事的,個個縮頭找地方打掩護。
唯獨魏雄圖一如既往的講原則,找了根木棍飛快跑來。
胡順子明白了知青搬運隊的來意後頓時抖擻起來。
他一看手下老工人們的樣子頓時氣了個半死,相比之下魏雄圖就很勇很講義氣了。
於是他當即拍板:“小魏,你今天放假了!其他人除了小錢,今天全部加班!”
邱大勇帶著手下知青加入搬運隊伍後,今天的活就很簡單了。
他一聲‘甲港知青裝卸搬運連全體指戰員,今天支援兄弟單位都給我打起精神來’,然後所有知青齊刷刷動手,搬運隊伍頓時變得龐大。
知青們有文化,他們把知識用在了搬運工作上。
沉重飽滿的煤粉袋子硬邦邦的,他們運用槓桿原理,以簡易扒杆和滾筒代替小車去移動袋子。
只見綠軍裝們擺開陣仗,撬棍在煤粉袋下翻飛如龍。
邱大勇給錢進比劃:“力從腰馬起,勁往斜裡使……”
話音未落,二百斤的麻袋穩穩落在墊木上。
邱大勇又介紹說他們針對不同貨物有不同的移動方法,比如現在移動煤粉袋子就是用“三撬一墊”法:三次撬動加一次墊木。
這法子說起來簡單,原理更是初中生就能明白的物理知識。
但要應用到工作中卻離不開千錘百煉的實戰,不同地形不同袋子撬棍使勁的角度和力度都不一樣。
上千噸煤粉全部被轉移進入倉庫。
幹完活邱大勇要走,錢進跟他握手道謝,說:“邱總幫我大忙了。”
邱大勇豪氣的笑:“你別跟我客氣,什麼邱總,我這個總指揮是兄弟姐妹抬愛給的稱呼,你就叫我老邱行了!”
今天這人情不小。
本來他們這一隊工人要遭大罪的。
平時為抵禦煤灰侵襲,工人們會將粗布工作服浸水後穿著,利用水分吸附粉塵,但現在天冷,要是再這麼操作怕是會有凍傷。
今天搬運隊借了錢進的光,可以準點下班。
老工人們對錢進態度大為改觀,由隨便改成了客氣。
他們已經知道錢進治安突擊隊副隊長的身份,但因為跟他們沒關係,他們對此不太在意。
然而今天他們又發現了錢進能指使甲港最大搬運工勢力知青搬運隊,這跟他們關係很大,他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隨便對待錢進。
錢進對此平常心。
他還是認真幹活,幹完活到點下班。
蹬著腳踏車回到泰山路,他沒看到倒三輪腳踏車,去舊倉庫找帶人串蔬菜串的米剛。
米剛一行人看到他回來後歡欣鼓舞,直接上來把他給圍住了:“錢總隊你猜今天咱企業今天能收多少錢嗎?”
錢進搖頭表示不知,將裝逼的機會留給米剛。
米剛果然精神振奮:“讓你猜都猜不著,因為我也不知道!”
錢進翻白眼:“逗我玩呢!”
米剛興致勃勃的說:“沒有,我哪敢逗你玩啊?”
“朱韜和老趙他們沒說營業額,但肯定火爆的很,我們今天一天沒閒著,一直在洗菜做串兒呢!”
“前些天準備的竹籤子不夠用了,咱們得連夜做竹籤子啦!”
錢進笑道:“這樣可就有點辛苦了。”
切土豆片的劉大壯叫道:“辛苦不怕,就怕沒有單位接收、沒有工錢賺!”
人民流動食堂生意做起來。
勞動突擊隊就沒了,隊員們將全部轉入小集體企業上班,成為正兒八經的工人!
雖然小集體企業比不上國企有身份,可要是收入和福利待遇能跟上,隊員們也很樂意加入小集體企業中。
錢進找米剛要了倒三輪所在位置,他蹬車去的時候,倒三輪還在被團團圍著。
此時是下班時間,流動食堂的生意迎來了新的高峰期。
恰好此時有穿65式綠軍裝、胳膊戴紅袖章的打投所小隊出現。
他們撥開人群,領頭者手裡攥著本《打擊投機倒把犯罪行為暫行條例》:“你們這是在經營什麼?”
朱韜掏出一包大雞煙遞給四人:
“同志們抽菸,我們這裡經營的是一款名叫麻辣燙的食物,我們的經營主體是泰山路勞動突擊隊全集體隊員。”
“少扯虎皮!”紅袖章用冊子拍開菸捲,“麻辣燙?聽名字就是封資修糟粕!”
朱韜不高興:“我們這是小集體企業的經營,是為勞動人民、為工人兄弟姐妹服務。”
“你們要是不信?行,那我帶你們去我們泰山路居委會看看手續!”
紅袖章還是懷疑。
朱韜改成給他拿了幾支蔬菜串。
這時候有竹籤做成串的作用就顯現出來了。
打投小分隊不可能帶著鋁飯盒或者搪瓷缸,於是一人一支串可以直接用手拿。
他們將信將疑的吃串,然後讚不絕口,連連豎大拇指。
人群見此更是放心,又開始擁擠著交錢交票的搶購,一時之間糧票硬幣叮噹響。
錢進在後面看的直樂呵。
這準是徐衛東的點子。
四個紅袖章裡兩個熟人:徐衛東和常勝利!
他們剛才是來演戲的。
徐衛東看見了他,衝他擠眉弄眼。
常勝利挺崇拜錢進:“錢總隊,聽說你們又抓了走私犯保護了國家和人民的利益?真厲害!”
錢進說道:“只是湊巧而已。”
他又問:“你們今天不是第一次過來吧?”
“來十多趟了。”有個紅袖章無奈的捏了捏腿。
儘管他們是出了名的鐵腳板、能跑健將,可今天還是累啊。
“幸虧你們做的麻辣燙很好吃,這樣每次來都有奔頭。”紅袖章又樂呵起來。
錢進跟他們握手:“謝謝你們為我們企業的生意保駕護航,等過幾天吧,讓我們的生意穩定一下,到時候老徐喊一下,咱們請同志們吃個飯。”
常勝利斷然拒絕:“我們有紀律,不準接受群眾的吃喝宴請……”
“我們單位想跟你們單位搞個聯誼活動,你們還有這個紀律嗎?”錢進打斷他的話問道。
常勝利想了想搖搖頭:“這個確實沒有。”
錢進笑道:“這不就行了嗎?”
生意火爆,運營順利。
這樣他就沒有心事了。
錢進騎車回家拿出金箱子又買了一些物資,裝了滿滿兩個網兜、一個布袋子,他再度去防空洞拜訪邱大勇一行人。
天氣冷,防空洞外頭沒有人。
他把腳踏車靠在防空洞的水泥墩子上,洞口兩邊的幹蒿草正打著旋掉葉子。
一陣風吹過錢進緊了緊工裝領口,踩著滿地碎石子鑽進防空洞。
他開啟手電,光圈正打在一張褪色的《抓革命促生產》宣傳書上。
黴味混著鹹溼腥氣撲面而來。
手電燈往牆壁上照,一條條紅標語下砸了鐵釘,它們兩兩拉線掛了鹹魚。
再往裡走又有煤油味撲面而來,錢進扶著溼滑的洞壁往裡挪。
起先還能看見些夕陽光亮,轉過第三道彎就徹底黑了,只有遠處影影綽綽的火光在跳。
錢進換成了強光手電筒,光柱掃過洞頂密密麻麻的黴斑,忽然照見張人臉。
“誰?”對面喊道。
錢進嚇一跳,他下意識後退又撞在一個人身上這更把他嚇尿了。
結果回頭一看是張愛軍。
張愛軍嘀咕:“踩我腳了,撞我鳥了。”
剛剛出現的人又問來幹嘛的。
錢進說道:“來找邱大勇同志。”
出現的是個半大小子,套著件明顯大兩號的勞動布工裝,鉛灰色袖口翻著毛邊。
他手裡舉著盞馬燈,燈罩上結著層擦不掉的黑灰:“找我二哥的?你是誰?”
錢進說道:“我叫錢進,前兩天……”
“哦,給我虎哥送過藥。”他轉過頭喊道:“二哥,錢進哥找你!”
“你跟我往裡走。”
說話間他從地上拎起一條麻袋。
不知道里面裝了什麼,麻袋蹭過洞壁青苔,在“深挖洞廣積糧”的硃紅大字上拖出條青綠痕跡。
再往裡走,眼前豁然開朗。
三十米長的洞室被油氈布隔成十幾個格子間,貨箱摞成的‘牆’上糊著《人民日報》,地上鋪的稻草墊子還帶著甲港麻袋的印記。
最開闊處用破舊帆布圍出塊空地,那裡坐了個煤爐,上頭有燒水壺。
“錢哥!你怎麼來了?”邱大勇從一個帆布簾子後鑽出來,勞動布手套還粘著魚鱗。
錢進換了手電筒光束掃過油氈布隔間,照見裡頭還有個煤爐子,上面燉著的雜魚鍋,鍋蓋縫隙裡鑽出的腥氣正在防空洞裡瀰漫。
他將帶來的網兜塞給邱大勇,說:“這裡面通風不行,你們還敢燒爐子?會出事的!”
邱大勇咧嘴笑:“沒事,有通風管道,現在這天風力還是很足的。”
他指著爐子煙囪給錢進看。
修整過的防空洞洞頂挺平坦的,每一個爐子的管道都深入了洞頂巖壁裡。
錢進還是擔心:“海濱市冬天霧氣多,一旦沒了風又起了霧,你們可得小心通風問題,晚上封了爐子後千萬要注意煤煙中毒!”
邱大勇說:“這個我們都明白,其實我們晚上不燒爐子,人睡覺了就把爐子熄滅——沒那麼多煤粉塊啊!”
他看了眼網兜,眼睛拔不出來:厚厚一摞的膏藥、白酒、糖塊還有兩大塊曬乾的臘肉,全是好東西!開啟布袋子,裡面全是嶄新的勞保手套。
見此他有些茫然又有些激動:“這是?”
錢進擺擺手,“上門我總不能空著手對吧?”
“今天看你們幹活沒手套,正好兄弟我現在還任了街道治安突擊隊總隊長的官兒,能從居委會領手套,就給你們領了一些。”
邱大勇使勁拍了拍他胳膊:“我們哪有地方領福利用品?兄弟,你真是解我們燃眉之急。”
“快坐快坐,嗨呀,我們這個破逼爛吊的地方,讓你坐都沒個坐處。”
錢進隨便坐下說:“你們能住我還不能坐了?”
“不過我無意冒犯你們的隱私,可你們為什麼住這地方啊?在城裡有家的吧?”
他一早就知道好些小集體企業施工隊在收拾防空洞,也聽說給回城知青用。
但他一直猜測是給後面的知青大返城用的,沒想到是給現在的回城知青用的。
邱大勇嘆了口氣,拿出個菸蒂塞嘴裡:“有家回不去。”
“你看過這裡條件,但凡有的選,誰會住這裡是吧?”
“拿我來說,我家人口子多,十八平的地方住了六個人,我嫂子還大著肚子,家裡除了我爹和我哥其他全是女人,你說我怎麼回去?”
穿大號勞動布工裝的小邱說:“別說我二哥了,我在家裡都沒地方住。”
邱大勇又指向隔壁:“那裡住的是大周,他跟你們街道鍋爐房的周師傅是親戚,但他卻沒法去走親戚。”
“以前特殊年代,大周這個人單純又脾氣火爆,街道要求舉報不正之風,他把他爹家裡藏了一本《金瓶梅》的事說出去了……”
說著他搖搖頭:
“大周的家裡人就當沒有這個孩子了,他不得不下鄉,現在回來,家裡人還是不接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