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青年們紛紛瞪大眼睛往前湊,有人直接下意識站起來想看的更清楚:“他穿的這是什麼衣服?”後面的人不滿的喊:“喂,前面的同志坐下,太沒有素質了!”
杜丘微微低著頭,下頜的線條堅毅如刀刻,那股子彪悍的純爺們味道讓人迷醉。
他身上的衣服和腿上褲子造型也讓人迷醉。
不管衣服還是褲子,都是張海波、王衛東等人做夢都不敢想象的款式。
太、太瀟灑,太酷了!
他們盯著杜丘魁梧的身軀和冷酷的面容看,盯著杜丘和身邊朋友的穿著打扮看。
那些衣褲裹在高倉健挺拔的身軀上,每一道褶皺彷彿都經過精心設計,每一個弧度都寫著冷冽的距離和一股……
近乎凜冽的吸引力!
這是什麼?這就是時髦!青年們近乎痴迷的繼續看。
杜丘快速穿過街道,強勁的風鼓起衣服寬闊的後襬和下襟,粗大的褲腿隨著他堅定的步伐飄飛,颯颯作響。
有時候褲腿與他腳上那雙鋥亮、造型硬朗的黑色皮靴相遇時,似乎竟發出了一聲奇妙的摩挲聲!坐在李曉梅旁邊的王衛東身體猛地一震,像被電流穿過。
黑暗中,他那隻搭在冰冷木椅扶手上的右手,完全是下意識地一把抓住了坐在天天旁邊的李曉梅。
李曉梅沒有注意。
她被電影中激烈的劇情、刺激的畫面和音效給震懾得僵直了!這部電影對青年們的衝擊太大了。
尤其是隨著一段高潮劇情的展開,女主角真由美在酒店為逼迫警官離開給杜丘創造機會,竟然在房間裡脫掉全身衣服,挑釁地問警官:“我要洗澡了,你要一起洗麼?”
這下子可是引爆了全場!
好些男青年拍手喊道:“太爺們了!”
女青年則面紅耳赤、情緒激動。
這就是敢愛敢恨!王衛東沒有出聲,但手背上鼓起的青筋證實了他此時心情是多麼激動。
再一個他還捏著李曉梅的手腕呢。
手腕上突如其來的劇痛讓李曉梅猛地回過神來,她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屏住了呼吸,胸腔憋得發悶。
她試圖悄悄地掙扎了一下,但手腕被王衛東捏得死死的,紋絲不動。
但在黑暗中,王衛東似乎全然未覺自己抓住了什麼。
他的眼睛在幕布光影的反射下,灼亮如點燃的火炭,死死釘在男主角身上。
釘在他那件飛揚的風衣和行走生風的喇叭褲上,釘在杜丘臉上那種面對誣陷、追捕,依然拒人千里卻充滿力量的冷硬沉默上。
隨著情節推進,那座陌生的東洋都市一次次出現在畫面裡。
光怪陸離、車輛穿梭如巨大甲蟲的寬闊街市……
玻璃幕牆如同銀色瀑布般倒映著天空的摩天大樓……
商場裡琳琅滿目的貨架上堆著從未見過包裝的商品……
甚至連街邊販賣機裡掉出來的咖啡罐子,上面的包裝印刷都鮮豔得不可思議!
每一個畫面,每一處細節,都如同銳利的冰錐,反覆敲鑿著當下國人在認知上的冰層。
劇情到了最高潮:
為了證明清白,杜丘站在東京新宿區那棟如同鋼鐵巨獸般聳立的警視廳大樓樓頂邊緣。
風吹得他額前的髮絲狂亂地舞動,衣袂獵獵作響。
他往下望了一眼——所有觀眾、李曉梅等六個青年也跟著往下望了一眼。
他們心跳加快了。
只見城市的霓虹在腳下鋪開,閃爍著詭異妖冶的光芒,街道上的車輛行人如同渺小的螞蟻。
這個俯視的鏡頭相當凌厲,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現代俯瞰姿態,向電影院裡的海濱市人民展示了一種他們全然無法想象的都市巨構。
那高度令人眩暈窒息,也令人心頭悸動難明。
有女青年尖叫了起來。
她們還不知道,這叫恐高症。
最終字幕緩緩打出“終”,音樂徐徐收聲。
幕布上一片空白,反射著放映燈殘存的光芒,很像在場觀眾們的心情。
空蕩蕩的。
但卻又充滿了光芒!
燈亮了。
雪白的光線水一樣漫過整個放映廳,刺得剛出重影的眼睛發痛。
人們紛紛站起,木椅翻動的噼啪聲、腳步聲、咳嗽聲重新響起,卻不再是入場前那種嗡嗡的喧嚷。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笑鬧。
剛才那一個多小時的流光溢彩、那種令人屏息的繁華、激烈和冷峻,把所有人的心神給震懾的到現在緩不過神來。
尤其是青年們。
他們自詡不同於生活在貧困年代的父輩,認為自己見識了很多新物件、接觸了很多新資訊。
結果一部電影就擊垮了他們維繫多年的驕傲。
與繁華生活之間那巨大的失落感和好像被現代文明給狠狠推開了的茫然,席捲了剛從黑暗中鑽出來的每個靈魂。
包括那六個青年。
他們隨著人流機械地挪動腳步,雙腳像踩在鬆軟的棉花上,一步步走下臺階,穿過氣味混雜的迴廊。
沉重的雙開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外面街道上,初冬夜晚的冷風帶著刺骨的寒意一下子撲了進來。
他們不由自主地縮起了脖子。
電影院霓虹燈管拼成的巨大招牌在頭頂閃爍著紅藍紫綠的光,變幻不定的光暈塗抹在每個人臉上。
藉著這股光往外看。
遠處街道清冷空蕩。
路邊樹木死氣沉沉。
樓房低矮破舊。
秋風森寒,突然吹來後讓好些人打了個哆嗦,像是剛從一場迷離詭異的大夢裡被人用力喚醒。
“天吶!”趙愛紅死死抓住陳秀芹的手腕,“真由美的裙子!”
“小梅你注意到了嗎?那件裙子!”
銀幕上真由美曾經穿著一件米白色連衣裙轉圈,當時便引得全場女青年集體發出驚歎。
李曉梅怎麼可能注意不到呢?那條裙子的下襬像傘一樣撐開,比海濱市任何一家裁縫店做的都時髦。
可李曉梅此時不想說話。
她倚在樹幹上,呆呆的看著衣襟。
藍色勞動布一塵不染,被她洗得乾乾淨淨。
她曾經在宣傳口工作過,很是愛美,於是她偷偷的、得意的將自己衣服做了收腰設計。
這樣當她挺拔的站直身體時候,很容易讓人注意到她那纖細修長的腰肢。
可是一部電影看下來,她這充滿小聰明意味的修改成了笑話。
甚至她為此聯想到了一個在上學到的詞:農民式狡猾。
自己修改勞動布外套的行為,在電影裡隨便一個女同志的光鮮成品衣服面前,都有著一股子農民式狡猾。
“你怎麼了?”王衛東看出她情緒不對,便關心的問道。
李曉梅還是不說話,低著頭離開梧桐樹往回走。
其他人滿頭霧水、不明所以,只好跟著她走。
他們與身邊那些熱切討論電影、討論東京、討論杜丘和真由美的年輕人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六個年輕人沉默地走在路燈稀疏的街道上。
風更緊了,裹挾著從北面吹來的灰塵和寒意。
李曉梅下意識地把雙手更深地揣進那件穿了幾年、袖口已經磨得起了毛球的老舊藍布外套口袋裡。
指尖觸到的,仍是那顆硬糖。
這本是她給電影準備的零食。
卻沒吃上。
於是她默默剝開,將裹著的那一小塊橙黃色的糖塞進嘴裡。
很快,舌尖嚐到一股廉價的、工業糖精的甜味,濃得發膩,遠不像想象中那般美妙。
“那……那就是日本?”陳秀芹終於忍不住,聲音有些乾澀發顫,打破了死水般的沉默。
她仰起臉,看著遠處天際隱約的城市輪廓線。
那裡只有灰濛濛的一片低矮,和電影裡那些閃耀的鋼鐵大廈雲泥之別。
趙愛紅努力回想著在影片某個街角快速閃過的服裝店的畫面,那店面有大櫥窗,櫥窗後面的塑膠模特穿的衣服花花綠綠:
“他們的衣服也太、太豐富多彩了……”
她的話沒說完,意思卻誰都懂了。
李金寶沉默地走了一會兒,兩手插在他同樣老舊、膝蓋處明顯發白快磨破的軍綠色褲兜裡。
他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那張平時愛說笑的臉繃得緊緊的。
走了幾步,他像是腦子裡一根一直繃著的弦突然被什麼東西撥動了。
他扭過頭看著旁邊沉默的王衛東,拔高的聲調像是問對方又像是問所有人:
“我說,那杜丘後來跳樓時穿的那褲子!下頭肥嘟嘟、上頭頂合身的那種,那玩意兒叫啥來著?一直那樣,褲腳能扇風的那種……”
王衛東被問得一怔。
杜丘貫穿全片的那條褲子?深色的,褲型確實極其特別。
上半截極其修身,貼著腿部肌肉一路下來,自膝蓋以下卻驟然如喇叭口般散開,行走間寬大的褲腳像兜滿了風一樣擺動。
這種剪裁……
“喇叭褲吧?”趙愛紅遲疑地插了一句,聲音小小的。
李曉梅終於開口:“就是喇叭褲,我記著呢,開場那個警察叫矢村什麼的時候,他自己就管那褲子叫喇叭褲。”
“喇叭褲!”李金寶像是被這名字點燃了。
他一拍腦門,聲音裡帶著激動:“對對對!就這個!杜丘穿著,杜丘穿著這麼帶勁,要是我也有一條……”
他忍不住低頭瞄了一眼自己身上這條洗得發硬的軍綠褲。
其他人看向他,眼光發亮。
要是我也有一條……
這想法像一道強電流,瞬間擊穿了六個青年人心中積壓的茫然、震撼和某種難以名狀的渴望。
那雙穿著帥氣喇叭褲、大步行走、直面追捕者的身影再次無比鮮明地掠過每個人的腦海。
一直沒說話的張海波慢慢的說:“他們裡面的衣服,我不清楚怎麼能搞到,可喇叭褲,我有辦法!”
其他五個人驚喜的看向他:“海波,你有什麼辦法?”
李曉梅這邊苦笑道:“你要自己改嗎?其實,我早就知道有人穿喇叭褲了,我去海濱科技學院看望我一個姐妹的時候,她的同學就有穿這個的。”
“這種喇叭褲不好改,因為……”
“因為我不改。”張海波繼續著慢條斯理的語氣,“我知道哪裡出售。”
“就是我們隔壁的泰山路!泰山路新開了一家服裝廠,她們生產喇叭褲……”
李曉梅打斷他的話,俏臉上的震驚表情很清晰:“我怎麼不知道?我每個禮拜天都會去百貨大樓轉悠。”
張海波說道:“你讓我說完——好像是泰山路的服裝廠是最近幾個月剛開的,估計她們的生產沒有進入計劃裡,所以生產的喇叭褲不能進入百貨大樓出售。”
“但是她們自己在廠門口出售!”
“你能確定?”李曉梅重新活過來一樣,大眼睛裡光芒鮮活,“就是電影裡那樣的喇叭褲?”
張海波說道:“能確定,你們要是去他們泰山路的人民流動食堂吃過飯就知道,他們的隊員都穿上了這種喇叭褲……”
“去看看!”王衛東下意識的說。
“對,去泰山路!”
李金寶朝著馬路前方黑沉沉的方向一指,那方向指向老城區深處:“拐過去!快!”
沒有絲毫猶豫,幾個人的腳步驟然加快。
沒有口令,沒有商量。
風在耳邊呼嘯。
心臟在胸腔裡狂跳著,如同擂鼓,咚咚的聲響蓋過了風聲、枯葉聲、夜行人偶爾投來的疑惑注視。
六個青年奔走如風。
像是奔向一個自由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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