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室幾百號青年聚集在一起,這就是幾百個飯桶水桶幾百個造糞機器。
當然這些跟錢進無關,備考生們不用他養著,在家裡吃飯在家裡上大號,一般人是早晚上一次大號就夠了。
可是撒尿不行。
特別是錢進為了防止低血糖昏迷事情再次發生,他開始往水桶裡加葡萄糖。
這年頭老百姓家裡都缺糖!
保溫桶的熱水裡加入葡萄糖,備考生們為之瘋狂,有事沒事就得喝口甜水。
這下子來問題了。
喝水多了要撒尿。
偏偏這學習室是倉庫改的,附近沒有居民社群,導致沒有公共廁所。
他們要上廁所得跑出去一里地。
平時還好,青年們就當學習之餘運動一下,可現在下雪了,再跑那麼遠上廁所就很不方便了。
錢進聞訊而去,此時還下著雪呢,街角幾處無人地方便有尿騷味在打轉。
“得虧是冬天,要是夏天可麻煩了,這尿騷味能把二十里地外的農民勾過來。”突擊隊員向東無奈的說。
另一個突擊隊員蔡振國指著牆根的冰塊說:“這是尿冰,得有三指厚吧?”
誰尿出來的不言而喻。
有塊冰層裡還凍著半張《解析幾何》的草稿紙。
錢進看向雪地裡的腳印。
在這裡小便的男生太多,都走出長征路線來了。
“錢總隊,這事怎麼弄?”向東問道,“居民投訴到居委會了,魏主任緊急讓我找你解決這個事。”
“她說撒尿還不要緊,就怕到了晚上有人在這周圍拉屎!”
錢進用鞋子在牆上踢了一腳:“還能怎麼辦?修!”
“修廁所,大不了刨穿凍土層,咱們怎麼也得給教室配上個正經茅房!”
陪同他的兩個突擊隊員全懵了:“啊?”
“錢總隊咱們不光要通廁所,這次還要修建個廁所?”
錢進說道:“你們知不知道里面學生叫我什麼?”
“校長!錢校長!”
“我不是校長,可大傢伙瞧得起我給我起這麼個綽號,那我得對得起綽號的內容!”
他直接去找魏香米。
女主任現在把主戰場轉移到了居委會,她平日裡沒有特殊會議都不去房管所上班了。
冬天居委會確實挺忙,分煤分冬菜,組織除雪組織救災,光是大活好幾樣。
好不容易得了閒暇,魏香米泡了杯茶在辦公室裡聽歌。
錢進敲門,魏香米急忙關了錄音機。
看到是錢進進門,她主動給泡了杯茶:“天氣冷吧?你有沒有去看看你那寶貝學習室的情況?”
錢進點頭,遞給她一盤磁帶:“看過了,得修廁所。”
魏香米打眼一看很吃驚:“呀,是那邊的靡靡之音?你哪裡來的?”
錢進說道:“甲港前兩天有洋鬼子搞了個鬼市,我在鬼市上淘到的寶貝。”
“魏主任你愛聽歌,我就給你帶過來了。”
魏香米恍然大悟:“外國人在船上辦的鬼市?我有所耳聞。”
然後她又笑起來:“你要修廁所找我批條子是吧?怕我不批,拿這個賄賂我?”
錢進擺手:“咱們是一條壕溝衝出去殺敵的關係,要給街道的考生們修個廁所至於還用賄賂你嗎?”
魏香米說道:“也對,應該是我賄賂你,得辛苦你們勞動突擊隊了。”
泰山路的學習突擊隊教室全城南區都有名氣,不少領導幹部親戚家的子弟在這裡上課,以至於名聲都傳到市裡領導耳朵裡了。
實際上這事是錢進辦起來的,可在街道這個層面上、在公家領導幹部們眼裡,功勞是魏香米這個新晉居委會主任的。
所以現在辦好學習室也是泰山路的事了。
魏香米得知錢進願意帶隊修廁所,就召集居委會的幹部們開緊急會議。
現在這年頭街道上要建起一座新公廁,這不是一個人兩個人能決定的事情。
魏香米主持了會議。
錢進拿出一張張用作業本背面謄抄的紙張,每一張上紅手印按得密密麻麻,所有紙張的標題都是一行力透紙背的大字:
懇請街道領導批准為革命後代辦實事。
建公共廁所自然得居委會出錢。
會計挺為難:“魏主任、錢總隊,現在已經是年底了,咱們一年預算花的差不多了,哪裡還有錢修公廁?”
“特別是之前張紅波在職的時候,他亂花了不少錢,我估計咱們元旦都沒有福利了。”
錢進現在可是財大氣粗。
他商城上架了一堆十元大鈔呢。
這樣他就站起來說:“各位領導、各位同志,我在此立下軍令狀。”
“學習室廁所不佔用咱街道任何財政資源,完全由我和兩位兼職老師以及六百位同學負責籌集!”
“我們認為自己的事情自己辦,我們群策群力,有信心有能力完成籌款工作!”
會計沒話說了:“要是這樣,那我贊成為年輕人們修一座公共廁所。”
為了避免被錢進誤會自己是跟他對著幹,女會計還不好意思的解釋了一下:“其實我堂弟就在裡面學習,如果要籌款,我願意捐兩元錢!”
其他領導沒話說,紛紛表態要捐款。
因為他們都享受到了好處!誰也沒想過,起於微末的泰山路學習室如今能搞到這個規模。
可以說這已經成了泰山路的一項面子工程,居委會的工作人員都感覺身有榮焉。
甚至宣傳幹事還表示要大幹特幹:“要建就建個帶沼氣的!”
他正了正胸口的‘學習毛選標兵’銅章,從筆記本里找出一張《大眾日報》的剪報:
“魔都工人群眾用沼氣照明做飯,咱們街道為什麼不能修個能利用沼氣的公廁出來?要廢物利用嘛,要積攢所有資源支援社會主義建設工作嘛!”
魏香米笑了起來:“曹幹事,沼氣池的修建是技術工作,不是那麼簡單的,我個人來說做不到。”
“如果您能做到,您要是能搞出沼氣來,那我肯定給您在市裡申請個社會主義新長征旗手的榮譽。”
曹幹事不說話了。
其他人鬨堂大笑。
魏香米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說道:
“既然這樣,咱們就透過一下批條內容吧。”
“錢總隊已經找專家算過了,起碼得紅磚兩千塊,水泥十袋,鑄鐵管六米——這可是需要去民兵訓練場臨時調撥的戰備物資!”
錢進又拿出一張紙給眾人傳閱。
這是一名工程師備考生臨時給出的設計圖:
在學習室東側的空地上,用紅磚砌個帶化糞池的簡易廁所。
屋頂鋪船帆防寒,牆上開窗戶透氣,其中女廁所十五個坑位,男廁所是五個坑位配兩條小便溝。
提議順利透過。
工程緊急,勞動突擊隊停下其他工作,全體動工修廁所。
下午教室開始進行匿名捐款。
其中錢進捐兩個月的工資,魏清歡、魏雄圖各自捐出了一個月的工資!此外人民流動食堂以小集體的名義進行了大額捐款。
一百元!
於是當天上千塊的資金就到位了。
實際上裡面有一半是錢進的錢,魏雄圖和魏清歡兩人根本沒錢,都是他出錢兩人賺名聲賺口碑。
魏清歡還在夜校上班不知道這件事,魏雄圖知道後不好意思要自己拿錢。
錢進拍拍他肩膀:“你的錢攢著給你妹妹當嫁妝吧,這個錢我來出,你誰都不要說就行了。”
“我之所以要以你倆的名義出,最主要的原因是204房的歸屬權。”
“你們畢竟不是泰山路街道的戶口,總得付出點什麼才能讓街道居民們認可你們在204住的合情合理。”
房子是魏雄圖的軟肋。
204是他的家,他已經感受到溫暖的家,必須保住的家。
這樣他就感激的說:“那全靠你了,你付出的太多了。”
錢進其實還不好意思呢。
他付出這些是理所應當的,因為他已經把學習室當自己飯碗裡的菜了!
那倉庫建築質量真不錯,空間又足夠大。
所以他一早想好了,等備考生們上大學了,他會以人民流動食堂的名義拿下倉庫當辦公室。
以後國企改制,人民流動食堂遲早會成為他們這些人的企業。
那時候他想把倉庫一起弄到手。
等到海濱市開始發展房地產事業了,這座倉庫的價值得以億為單位計!
當天下午還在飄著雪花,學習室東邊熱火朝天的幹起來了。
鎬把、鋤頭、鐵鍬尖啃上凍土的火星子,從下水道里驚嚇出來好幾只老鼠。
劉大壯往手心啐口唾沫,鐵鎬掄出個滿月,虎口震裂出血線!“這地比鋼板還硬啊!”徐衛東叼著菸屁股,菸灰掉進剛挖的淺坑。
他昨晚上了夜班,中午被錢進從被窩裡給拖了出來。
有在東北農場下鄉的知青來幫忙。
乾柴灑在地面上點燃。
紅彤彤的火苗舔舐著冰層,融化的雪水混著灰燼滲入地下。
好些人圍著火堆取暖。
青年們的臉膛被火焰映照的紅豔豔,上面全是對未來的憧憬。
紅磚卸車時,連女學生都來幫忙。
她們用勞保手套墊著磚塊,在雪地裡傳成兩條長龍。
磚面上‘海窯1977’的印章模模糊糊,落到地上後紅彤彤的像給雪地蓋了排硃砂章。
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集體勞動。
邱大勇那邊得知要給學習室蓋公共廁所也趕來了。
他們當中有能工巧匠,帶著墨斗線進行現場規劃,也根據地質給出建議:“地基不用挖這麼深,建廁所不是蓋大樓,你們要往下挖一尺半?就現在這天光挖地基都得兩天了!”
有懂土木建設的考生進行辯論:“海濱土質太軟,春化後尤其軟,地基不夠的話肯定有沉降問題!”
知青搬運工說:“沒問題的,土質軟沒錯,可下面全是石頭層……”
錢進拍板:“特殊時期特殊解決,廁所需要儘快投用,不必那麼麻煩了,就下挖半尺得了。”
鑄鐵管抬來後接入街道的汙水管,結果不夠長。
邱大勇見此揮揮手,帶著幾個壯碩搬運工知青就去了他們之前住過的防空洞。
防空洞裡有特殊時期遺留的排水管,更長更粗。
但這樣跟鑄鐵管的口徑接不上。
邱大勇行動派,抄起瓦刀削掉管口的冰坨子:“小意思,同志們,別愁眉苦臉的,咱們改就是了!”
他在雪地上畫了個漏斗狀的銜接器圖紙,給錢進幾個主事的人講解起來。
有機械廠的工人備考生聞訊而來,這是行家,三下五除二就解決了銜接器的鑄造拼湊問題。
有工人備考生去所在工廠翻出來廢鐵皮,有人將家裡不用的鐵管送來,機械廠那邊給他們走了後門,天快黑時終於給焊出個異形轉接頭。
中國傳統文化一直講究人多好辦事。
這是真理。
備考生裡有好幾個知青下鄉時候學過瓦工、當過泥水匠,他們的本事在今天派上用場。
在他們牽頭下,紅磚水泥飛快的結合在一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地基上長出來紅牆。
此時天已經黑了,錢進想說第二天再幹。
但傍晚時分雪停了,青年們乾的熱血沸騰、熱氣沖天。
他們想早點將廁所完工早點能投入使用,這樣就可以全心全意備考了。
於是他們拒絕錢進休息的提議,喝一碗熱水繼續幹。
一批青年累了,又有一批青年接上。
別看都是學生,卻都有一副幹活的巧手。
錢進在這一刻突然明白了偉人指示下的部分含義:
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這年代的青年們過的很不好,很痛苦,可他們確實變得很強大!他們同時擁有知識和實踐的雙重本領。
如果真爆發毀滅級世界大戰。
這批人是有能耐再創造一個新世界的!北風捲著地上積雪往人脖領裡鑽。
王東、周耀祖等人下班後得知勞動突擊隊的新任務,顧不上吃飯也趕緊來忙活。
白熾燈被拉了出來。
公共廁所的主體結構建成,有青年顧不上自己凍僵的手指,立馬上去抹灰漿,抹的平平整整。
錢進勸說:“差不多看過眼就行了,同志們,咱們是修廁所不是修禮堂!”
青年笑道:“以前我剛下鄉的時候,我們那批人用不慣旱廁,生產隊就給我們專門修了帶蹲坑的廁所。”
“我們的生產隊長是個體面人,他要求把廁所修的漂漂亮亮,因為他認為,甭管世道咋變,人總得有個體面地方拉屎!”
灰漿迅速凍結。
接下來就可以在上面寫字。
這時候是魏雄圖登場。
錢進摸出瓶紅漆遞給他大頭毛筆,他單手抓筆在牆上寫下‘廁’字。
最後一筆沒剎住,紅漆順著磚縫流下來,倒像給寒冬劃了道血口子:
向寒冬宣戰!創傷寒冬!
戰勝寒冬!
剩下的是收尾工作。
僅僅12個小時的時間,一座廁所憑空出現!
錢進最後拎了白酒過來,青年們都帶著搪瓷缸和茶杯來喝水,於是也就有了酒杯。
一人一小口白酒。
雪停,陰雲散開。
皎潔的月光又灑落下來。
錢進舉起酒瓶說道:“同志們、同學們看到了嗎?”
“只要你是月亮,陰雲就不能永遠的遮住你!你只要有光,那遲早還能遍灑大地!”
“祝你們在大學一帆風順,乾杯,各位同學!”
瞬間,“乾杯”的呼聲震動屋頂積雪激盪。
好些人跟好友手掌緊握。
他們守著一座註定以後會被人嫌棄的廁所,卻像是看到了一座象牙塔。
魏清歡獨自倚在電線杆上安靜的看錢進。
她想,自己一生都忘不掉這樣一個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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