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王庭

第1章 萍水相逢

它位於都城雍陽城之北,兩地相距不到百里,是若在一個天氣晴朗萬里無雲的日子,走上郡城外的小山頭便能大致望見那雍陽城的依稀輪廓了。

萍水郡城不大,也就十來條主要商街;萍水郡城不小,算上來來往往的流動人口,總人口也該有小十來萬。

要說原因的話,也許是因為這近水樓臺先得月的緣故。無論是去往雍陽還是自雍陽往北而行,都不出意外地會在這萍水郡落腳歇息。無論是想興風作浪之人,亦或是尋求仕途之輩,甚至整個江湖的三教九流,都可於這小郡城中來瞥見一角。尤其是在每三年一次的會試時,沒錢在雍陽城下榻的窮酸書生們,便都會擠到這座不大不小的郡城之中——倒是指不定這其中哪個寒門子弟,以後就成了國之棟樑了呢。

有白衣一襲,正緩緩地於城中的鋪石道上步行而去。

雍華國國風奢靡,國中無論男女皆多打扮,好敷粉。因此,像他這樣總是一襲白衣的素雅書生,其實不算多見——當然,囊中羞澀的白秀才其實也無啥銀子用來打扮就是了。

當看到幾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出現在街道的那端時,白衣便熟練地走到了街道的兩旁,為那些鮮衣怒馬的貴胄們讓了路。

他信步走著,不時與那些街邊小鋪的老闆們打著招呼。賣豬肉的劉佬頭、做糕點的王師傅、弄些紅粉胭脂的彭姑娘、售些清雅茶具的孔舉人、賣些繡花武具的孫老弟、織些平常衣物的李裁縫……而他們一見到白衣,也會自然而然地喚上一聲‘白秀才’,說些‘又從店裡跑出來忙裡偷閒啦?’、‘小心被掌櫃扣工錢’什麼的。彼此間親暱無忌的模樣,倒也難看出這白衣其實是個剛來萍水郡城沒多少年的外鄉人士。

萍水相逢,未必不是善緣一樁。

拐過街角,白衫止步於一扇掛著大紅燈籠的門樓之前。

抬頭望去,那紅底金字的匾額上,赫然寫著‘虹鯉館’三個大字。

話說啊,這不大地萍水郡裡有兩塊金字招牌——其中的頭塊,便是這座不算很是奢侈的三層酒樓了。其一樓設四人小桌八張、六人方桌六張、八人長桌兩張;二樓設兩人雅座十張、一人獨座若干;三樓則是有普通廂房十間、二等廂房三間、上等廂房一間。

無一日不客入盈滿。

想來想去,其原因該大致有三。

一是這虹鯉館有一道紅燒鯉魚做得可謂是色香味俱全,且菜名順耳,喚‘躍龍門’,那些住不了雍都酒樓的窮酸書生總會花些碎銀來討個好彩頭,而不為功名所困之徒也總會點一份來解解饞。

二算是一的果。那些曾在這虹鯉館品嚐過躍龍門的窮酸書生千千萬,其中難免有二三十人後來當了雍陽的大官。這其中不免有一些大官又做了這酒樓的回頭客,便是久而久之,酒樓名聲鶴起,弄得本郡太守禦史也會常常出入其中。甚至有傳言說,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相國,也曾經微服私訪過這虹鯉館。

至於其三,倒有些不好明說……它是說啊,這虹鯉館的女掌櫃,年輕時是名女俠仙子,曾在闖蕩江湖時,與那年少好遊俠的先帝有過一段不知真假的風流往事。甚至據說兩人在行俠仗義時,還一同被稱為‘萍水俠侶’來著……但後來,那說書先生是如此說得,在先帝被點為世子之後,這虹鯉館的女掌櫃不願做那籠中雀,與三千妃子一同共侍一夫;卻也無法狠下心來,一走了之。所以,最後她拿了全部的盤纏,在這距離天下首都雍陽城不到百里之地開了這家‘虹鯉館’。這般一說,那道色香味俱全地‘躍龍門’,又何嘗不是給這掌櫃做給自己的呢?

只可惜,那說書先生還說,直到先帝被諡號‘厚’字,他也再沒有來過一次這萍水郡。

想到這,白衣不免於心中輕輕哀嘆了一聲。

哎,倘若我是那先帝,也沒必要做這般絕情不是?我肯定會——

“白秀才!你又死哪兒去了?!”

一聲清亮厲語倏然衝入了她的耳畔之中。

白秀才冷不防地打了個哆嗦,趕忙回過神來,看向了那不知何時站在了店門口的女子。

女子左手支在腰間,右手捏著把繡花薄扇,頗有幾分端莊而大氣的意味。

她身高不高,大概也就不到五尺,一米過半多些。她身形不胖,身上穿了件稍顯寬鬆的齊胸襦裙,顯得有幾分縹緲——不過那胸口倒是山巒起伏,看得出是實打實的。

其容顏雖算不得傾國傾城,但也肯定算得上是端莊標緻,尤其是在看出她並未敷粉打扮之後,便更是如此。

只可惜……

今年今日今時的她,其實已經四十有——

“白秀才!你聾啦?!”

白衣頓時渾身一抖。

可沒等他回過神來,那女子便已箭步走下臺階——沒有尋常女子的婀娜身段,只有俠士行事的大開大合。

然後,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

這可苦了比她足足高出了一個頭的白秀才。

“哎!哎哎!掌櫃的、掌櫃的!遊大掌櫃!疼!疼!輕點!哎哎!”

“好啊,你還知道疼啊?這大中午的滿是客人的時候,你小子不算賬,又跑哪裡去偷懶了?!”

“哎哎、不,哎、掌櫃我也是身不由己啊,我——”

“還不趕緊給我去算賬!”

不等話音落下,掌櫃便一邊揪著他的耳朵,一邊快步朝那賬臺走去。

“哎!明白明白!我自己能走!掌櫃快鬆手!哎、痛!”

但她顯然是對他的求饒置若罔聞。就見她這般拎著他的耳朵,於眾目睽睽之下,自酒樓的一樓廳堂之中穿梭而過。

那些趕京赴考的窮酸士子皆是目瞪口呆,但常來的本地郡人都已經見怪不怪了,無非是多笑上兩句“白秀才,又偷懶啦?”,便繼續喝酒吃肉去了。

而在將他一路踉踉蹌蹌帶到至賬臺後,掌櫃的才鬆開了手,瞪了他一眼,轉身上了二樓,去伺候那些能坐得起雅座的貴客了。

可憐的白秀才也只好一邊揉著自己那火辣辣的耳朵,一邊抬起頭,衝著那正站在賬臺之後的小不點,無奈一笑。

那小不點,是個水靈靈的小姑娘,約莫六七歲的模樣。聽掌櫃的說,她是個被人遺棄在酒樓門口的襁褓嬰兒,被店裡的小二擅作主張,抱了回來。掌櫃的沒有辦法,便只好將之養在酒樓中,取名‘小鯉’來著……直到店裡的小二某天晚上喝高了偷偷告訴白秀才,這‘小鯉’其實是某天下著滂沱大雨的夜裡,掌櫃自己抱回家的——是不是被人遺棄的孤兒一說,他也不清楚。

小鯉一歲不到就叫了掌櫃‘娘’,後來好不容易才在掌櫃的苦口婆心下改正成了‘姨’——但自從後來他把店小二叫做‘叔’後,掌櫃的便後悔了。小鯉兩歲時還不會走路,但卻在三歲生日那天突然一路小跑,登上了酒樓的最高樓,讓眾人是又驚又喜。也就自那以後,小鯉便開始給酒樓打打下手,做些端茶送水之類的簡單活兒。那些客官貴人們在見到這麼一個水靈的女孩兒後無一不笑臉相迎,甚至還遠比他們在廟堂上做得那些笑臉真誠許多——不說虛的,就說實的,那老郡守自從見過這踉踉蹌蹌努力端盤子的小鯉後,每次吃飯結賬時都會多給不少碎銀子來著——也是自打那以後,掌櫃的對老郡守的笑臉,倒也是真誠了很多。

四歲時,白秀才教小鯉讀書學子、算盤算數,她也是一點即通——這不,白秀才剛才跑出去偷懶的時候,這小不點便自告奮勇屁顛屁顛跑來算賬了。

想到這,他望著那個正眨著大眼睛、用眼神在邀功的小不點,微微一笑,輕輕撫摸了下她的腦袋,道:“做得好,去休息吧。”

小鯉嬉笑著點點頭,臉上的兩個酒窩若隱若現。

在目送這小不點一蹦一跳走上樓梯後,白秀才坐回了那張不算太舒服、但著實令他倍感親切的硬木椅上,低頭瞥了眼那厚重的賬本。

是剎那間,目瞪口呆,呆若木雞。

一頓六百五十文的飯錢,客人給了一兩銀子,這小不點找了客人四百五十文。

他心中一慌,連忙翻了翻那本賬木。

他不在的時候,小鯉一共算了十五賬,其中算錯了八賬,虧了五百四十七文錢。

白秀才長長地嘆了口氣。

一點即通,不代表融會貫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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