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林懷恩意料,外婆林關雅南並不在病房裡,而他的外公林建業則斜靠在床上,戴著老花眼鏡正在陽光下看著書。和過年的時候比,外公消瘦了很多,面板也在變幹,像是正在枯死的老樹。除了眼中還閃爍著矍鑠的光,完全看不出來半年前,外公還能在健身房裡舉啞鈴。“爸爸。”林若卿加快了腳步,走到床邊,握了一下林建業那只有氣無力擱在床邊枯槁的手,“你的病情到底怎麼樣了?”
“外公.”林懷恩也站在母親身邊輕輕喊了一聲林建業。
林建業放下手中的書,取下老花鏡,看了林若卿一眼,又對林懷恩慈祥的笑了笑,指著旁邊的沙發椅說道:“你和懷恩先坐。”
兩人依言坐到了沙發椅上,林懷恩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的盯著外公蓋著的薄被。
林若卿拖動了一下單人沙發,靠林建業的病床更近了一點。
見媽媽看了眼床邊,他也下意識隨意的瞥了一眼,看到了一本被反扣在床頭櫃上的書,書的封面有點古舊,一片血紅,像是中央畫著唐卡的羊皮紙,繁複的花紋中,手拈蓮花的佛陀垂著眼簾,彷彿正俯瞰塵世。
唐卡畫的下面是一行繁體字和一行藏文,上面寫著——《聖地生死書》。凝視著那血紅的封頁和微笑著的佛陀,就像看到了一面鏡子,這些畫面全是鏡子的倒影,它們不在他的正面,而在他的背後,不知道為什麼,林懷恩心中的不安更加強烈了。
“醫生說,我時日無多了.”
林懷恩感覺到媽媽的身體僵硬了,彷彿渾身力氣剎那間全都被抽空了,整個人一下虛弱到了極點。
他看了看媽媽,見她似乎有什麼話想要說,又一下沒能說出來的模樣。他又看了看外公,那頹朽的模樣,覺得世界一下變得很寂靜,機器的運轉,空調噴吐空氣的聲音,那些在螢幕上跳動的彩色波浪線和白霧狀的冷氣,在他的眼前糾纏,形成了如夢似幻的場景。他想起了前一段時間,外公拿了本老舊的相簿給他看。
那一本泛黃的照片薄全是媽媽小時候的照片,那個時候媽媽大概才七八歲,她穿著藍色的連衣裙,外公牽著她的手走在公園裡,他們坐了旋轉木馬,劃了船,還用塑膠槍射中了毛茸茸的小熊公仔。
還有外公帶媽媽去北代湖度假的照片,外公說媽媽在老虎石公園的沙灘拿著小鏟子一玩就是一整天,她用沙子修了自己的宮殿、花園,還修了山崖和別墅。為了保護她的作品不被破壞,她哭著喊著不願意回房,於是外公和外婆搭了帳篷,陪媽媽在沙灘上睡了一晚,可惜的沙堡終究是沙堡,一個早潮就塌了大半。外公說媽媽哭花了臉,為了哄她開心,外公還特意找人從美國帶回來好多盒樂高,在那個年代樂高近乎奢侈品。
這樣想,玩積木還算是一種家族傳承,還真是家族傳承吾輩責了。
這個責任交給他是沒問題的。
不過後面的照片就很少有媽媽和外公的合影了,要不就是媽媽單人照,要不就是和外婆的合影。這點說起來還真是和他如出一轍。貌似他也是小時候和媽媽的合照很多,在每個節慶和生日。現在好像除了重要的節日,他再也沒有和媽媽合影過。
後來他翻完了整本相簿,再也沒有看到那個長相有些醜萌的廉價小熊公仔,還有那怎麼玩不膩的樂高。就如同外公在媽媽的世界消失了一樣。
也許成長就是這樣。
而如今那個小熊公仔如今去哪裡了呢?
外公的那個可愛的小女孩又去哪裡了呢?也許媽媽當年也是這樣想的吧?那個和藹可親陪她挖沙子的外公去哪裡呢?
是不是至親之間也會有彼此離開的過程?一個在成熟,一個在成長。一個正老去,一個正年輕。就如同一根樹上分叉的枝幹,朝著各自的方向越長越遠。
林懷恩亂七八糟的想著,他又想怎麼說外公也八十多了,算是壽終正寢,其他人怎麼想他不知道,反正他覺得他活到八十是活的夠夠的了。
更何況外公一輩子過的如此精彩,應該沒什麼遺憾的了吧?
外公您放心吧,千億資產就交給我慢慢揮霍。
林懷恩當然不是這樣的人,他對錢沒興趣。
但他的那些個表哥表姐就說不好咯。他表姐每天不購物就手癢,買來的奢侈品花了一層樓來放。還有他那個早年間被綁架以身殞命的表哥,生前最愛買手錶和跑車,還愛和明星約會,結果被人騙去東南亞,一去不返。
縱覽所有林家人,就屬他敗家屬性最低,只買點樂高,因為參加比賽拿了名次,還偶爾出影片的緣故,不僅不花錢,還賺了不少錢。不算媽媽每個月給他存下來的股份分紅和家族基金髮的錢,他的卡上還躺著他靠自己賺來的六七十萬刀樂。
而他每天的開銷只有中午在學校食堂吃的一塊價值四十九塊錢的牛排。這吃到天荒地老,卡里的錢都花不完。
受到死亡的衝擊,林懷恩腦子裡亂七八糟的,他快刀斬亂麻的收拾了一下不合時宜的想象,重新聚焦於外公身上。不過是幾個月,外公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孱弱蒼老到一陣微風都能吹倒一樣。
頓時他心中又生出了許多憐憫,關於死亡他了解的實在太少,他才十五歲,還不知道死亡的恐怖,也不知道光陰的珍貴。
他轉頭看到向來和外公不怎麼和睦的母親流下了眼淚,回頭又看見外公渾濁的淚,只覺得負壓病房的空氣極為靜謐,彷彿深不見底的海。
這令他突然間覺得,外公是母親的海,而母親又是自己的海,他們各自在各自的海中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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