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父親
驚雷炸響,豆大的雨珠砸在傘上,噼裡啪啦一陣作響。
雲澤恍恍惚惚,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間茶舍,更不知自己如今身在何處,便在如今回想,也只依稀記得好似臨走之前,景博文一臉的清冷模樣,面如刀削,劍眉星目,是個儀表堂堂貴公子,卻怎奈何那雙眼睛太過嚇人,乃甚於在雲澤記憶之中,逐漸就將他一身的雍容貴氣都抹去,僅僅只剩那雙寒光迫人的眼眸。
一陣激靈靈的冷顫過後,雲澤方才驚醒,也恰好身旁忽然急速行過一輛車,濺起的積水將他淋了個滿頭滿臉。儘管那輛車上坐了許多人,卻是誰都未曾願意停車回頭多看一眼,只顧一路呼嘯著,很快就拐過前面不遠處的一條岔路消失不見。
雲澤呆呆愣在原地看了片刻,再低頭瞧一眼自己滿身髒水的模樣,也只得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讓滿腔遲了許久才終於升起的怨怒委屈全都平靜下來,再四周瞧一瞧方向,確認無誤之後,方才繼續往前走。
不多時,回到學院。
儘管送酒一事並不著急,可畢竟也是遲了許久,而且院服也只一件。若是換做他人也就罷了,但云澤畢竟已經拜了身為刑罰堂長老的席秋陽為師,就怎麼都不能再回去換上自己的衣裳到處亂逛,得以身作則,不能破壞學院規矩才是,免得落人口舌,反而是讓席秋陽不好處理,便只得儘量抖了抖這一身的髒水就直奔2010號弟子房。
開門之人云澤認得,是那日第一次來到學院時,在學院下方木屋裡負責新生報到事宜的學長,嘴巴相當厲害,能一口氣說出很長一段話,讓雲澤記憶猶新。
但此人到底姓甚名誰,雲澤也只是前不久才剛剛知道。
而在房間裡,那眉清目秀光頭鋥亮的羅元明則是正盤腿靠牆坐在床鋪上,嘴巴都快撇到天上去了,一臉的不服模樣。
卻不等陸家平開口說話,屋裡就傳來了那老道人的聲音。
“你啊,一是懶,二是扣,什麼時候能把這些毛病全都改了,畢業也就理你不遠了。嘿,臭小子,瞪什麼瞪,不服啊?為師也不過就是用了你的幾個學分換了銀錢買酒喝,身為弟子,孝敬師長那是應該的!更何況為師這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月俸給的那點兒錢還不夠為師塞牙縫的呢!怎麼,還真當為師願意喝那又酸又澀的劣酒?有錢誰不願意喝好酒?所以這事兒還是得怪你,身為弟子,卻整天就知道偷奸耍滑,比豬都懶,也不想著勤快點兒多賺幾個學分給為師買酒喝!嘿,還瞪?!成!你小子要是能在今年年末的學院大比上把那瑤光聖地的狗屁麟子幹趴下了,為師以後就再不碰你一個學分!”
說到最後時,老道人顯然是已經有些氣急敗壞。
耳聞如此,雲澤滿臉古怪地瞧了眼正杵在門口同樣滿臉古怪的陸家平。
“同學,你這...是幹什麼的?”
陸家平上下打量著滿身髒水的雲澤,顯然是已經將他忘了。
雲澤方才回過神來,“哦”了一聲,一拍關元氣府所在,將那黑陶罐子取了出來,。
“師父他...席長老說,這是他給那位老道人前輩的還禮,讓我送過來。”
“這...”
陸家平瞪大眼睛,將雲澤單手抱在懷裡的黑陶罐子瞧了又瞧,又特意開啟罐子看了一眼,跟著就臉色一變,小心翼翼回頭看向正梗著脖子從床上跳下來,口口聲聲嚷嚷著要跟老道人簽字據立協議的羅元明,這才鬆了口氣,一把拉上雲澤就要遠離這片是非之地。
卻方才走了沒兩步,正來到桌前準備準備好生教訓一番羅元明這個不孝之徒的老道人,忽然就瞥見了門口的雲澤與他單手抱在懷裡的黑陶罐子。
“站住!”
老道人臉色一沉,立刻就將兩人叫住。
雲澤還沒弄清究竟怎麼回事兒,就見到正準備拉著他儘快離開的陸家平當即一滯,變臉也似的,面對雲澤時還滿臉懊惱,卻在轉過頭之後,就立刻換上了一副諂媚小人的模樣,將被他擋在側面的雲澤讓了出來。
“嘿嘿,師傅,席長老讓人給你送酒來了。”
這陸家平這番話說完之後,老道人還沒能接上話口,旁邊的羅元明眼睛一瞪,立刻就氣急敗壞指著老道人鼻子跳腳大罵,將那些所謂的尊師重道、禮義廉恥全都拋在了腦後,什麼話都敢說,什麼話都敢罵,乃甚於就連“為老不尊”、“老王八”、“狗賊”之類的髒話也都一股腦地罵了出來,被老道人陰沉著臉一揮袖直接掃了出去,在地上連著滾了幾圈,最終還是咚的一聲撞在了牆上才終於停下。
卻那實實在在的一聲悶響,是讓站在門口的雲澤和陸家平都忍不住心頭一跳,瞧著牆角下面已經兩眼一翻歪七扭八昏死過去的羅元明一陣齜牙咧嘴。
可那老道人卻是衝著已經昏死過去的羅元明冷哼一聲,嘴裡唸叨一聲“兔崽子”,之後便就負手回去陸家平的床鋪上,將一條腿盤在床沿,另一條腿搭在床邊,解下腰上懸掛的青玉葫蘆就將裡面剩下為數不多的酒水一口氣喝了個乾乾淨淨,再哈出一口酒氣,美滋滋地砸吧兩聲,全然沒有身為前輩修士山人老道該有的超凡脫俗與仙風道骨,反而比起那些街頭小巷的老酒鬼也沒差多少。
“還不進來,杵在那裡幹什麼吶?”
老道人至此方才瞥了眼依然站在門口的兩人。
聞言之後,雲澤下意識瞧了眼身旁的陸家平,卻見到對方已經進了屋,便再低頭瞧一眼自己滿身髒水留下的汙點,一時間有些躊躇不定,不知是進是退。
老道人瞧見雲澤模樣,當即咧嘴一笑。
“嘿,你這小子,髒就髒了,進來吧。”
“是。”
再一次得到許可之後,雲澤才終於鬆了口氣,將傘收起,進了屋裡,卻也只是一臉拘謹模樣地站在床邊,不敢太過隨意。
一來是生怕自己身上的許多泥點子髒了屋裡的東西,二來也是得守規矩才行。而如羅元明那般大逆不道,膽敢指著老道人鼻子破口大罵的,下場如何,已經顯然是已經十分清楚。
但老道人卻從不在意這些所謂的規矩與繁文縟節,自顧自脫了鞋就歪著身子坐上陸家平的床鋪,又揮手擺下一張案几,衝著對面的位置抬一抬下巴。
“坐吧,不必太過拘束,老道我還是很好相處的,而且極少與人動怒,更不會隨便打人。先前你見著的那些,也就只是個意外。”
聞言,雲澤忍不住回頭瞥了以眼不遠處牆角地下躺得歪七扭八的羅元明,心下暗自一陣誹謗,卻也畢恭畢敬如言脫了鞋子,不顧陸家平一臉幽怨的模樣坐了上去,跟著便就將懷裡那隻黑陶罐子擺在案几上,推到老道人面前。
“家師席秋陽說,這是給您的還禮。”
“嘿,客氣,太客氣了!老道我也沒做什麼,怎麼好意思呢!”
瞧見這個,老道人臉上頓時也就笑開了花,口口聲聲說著不好意思,卻是一點兒也不避諱地直接將其開啟,湊近了深深嗅上一口那根本談不上酒香的酒香,一臉迷醉。
“好好好,如此,老道我就卻之不恭了!”
嗅罷之後,老道人立刻就開啟了那隻青玉葫蘆的塞子,手指一勾,黑陶罐子裡的酒水便立刻震動起來,捲起一條細流憑空飛起。那黑陶罐子裡是足足三大缸的酒,卻在此時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下降,不過短短片刻就一滴不撒地全都進了那隻青玉葫蘆,看得雲澤一陣目瞪口呆。
“家平,去,給為師弄點兒蠶豆花生下酒菜來,多買點兒,下酒菜要買好的,為師請客!”
老道人晃了晃酒葫蘆,迫不及待美滋滋喝了一口,跟著便就從懷裡摸出兩枚金幣丟給了方才脫鞋上床的陸家平,將見慣了老道人摳摳搜搜只為省下錢來喝酒的陸家平驚得同樣目瞪口呆。
可這一口酒喝罷,見著陸家平手裡端著那枚金幣仍是愣在原地,老道人當即眉頭一皺,有些不滿。
“還愣著幹嘛?抓緊時間去,多出來的錢你就當給你的跑腿費了,麻利點兒!”
“還有跑腿費...是,弟子馬上就去!”
越發震驚的陸家平表情誇張,卻也反應極快,不等老道人再次催促就立刻翻身下床,生怕老道人忽然反悔似得,鞋都沒能來得及穿好,一路趿拉著就飛也似地跑了出去,短短片刻就不見人影。
而越發有些拿捏不清這師徒三人到底是何種秉性的雲澤則是有些不敢說話。
“老道我今天心情好,雲小子,你有什麼想問的,想說的,盡都可以問出來,老道我見多識廣,總能給你解答解答。”
雲澤抬頭瞧了眼老道人,想了許久,也仍是搖頭。
見狀,老道人喝酒的動作一愣,沉吟片刻之後,方才搖頭一嘆。
“你這小子啊,秉性倒是不錯,就是有些太老實了,容易受欺負,遇見什麼事兒、什麼問題,也總在心裡擱著,有人看出來了問一問,你也就順便說一說,能得到答案最好,得不到也沒什麼,大不了自己去想。倒不是說閉門造車出門合轍不行,只是有些事,就是得問。當然了,你經歷尚淺,見識也少,所以很多問題其實就擺在你眼前,可你卻根本看不到,更想不到,便是好不容易終於有個機會能讓你問清楚,也全然把握不住。”
老道人歪著身子曲起一條腿,將胳膊架在膝蓋上晃了晃那隻青玉葫蘆,聽著裡面酒水晃盪的聲響,斜著眼睛看向雲澤。
“就像現在,正擺在你眼前的就有兩個問題,可你卻根本考慮不到。”
“兩個問題?”
雲澤愕然,忍不住低下頭去細細思量,卻怎奈何苦思冥想了許久,也不曾意識到這兩個問題究竟是什麼。
見狀,老道人無奈一翻白眼嘆了口氣,不再彎彎繞繞,直言道:
“第一個問題,就是你得知道究竟什麼才是修行,哪裡才是重之又重的關鍵所在。席秋陽的學問我看過,很不錯,非常不錯,這話我也跟他說過,他能明白我的意思,但你肯定不明白。老道我也不再跟你多說那些沒用的,直白來講,就是這所謂修行,修的其實是道,而這道,便是天道。可往古來今修行之人,都在走著同一條順應天道的修行之路。”
“順應天道之勢,感受天道至理,竊取天道氣運,如此,是為賊,也是往古來今這一整個天下的修行之人都在走的道路。可席秋陽的修行學問卻並非如此,乃甚於與之完全相悖。在他的學問裡,並不認為修行之路就非得修行天道不可,還可以透過感受天道至理來修行自己的道,在天道這條最大最擁擠的道路一側,學著它的模樣另外開闢一條獨屬於自己的路,儘管這條路必然滿布坎坷,卻畢竟不會擁擠,而一旦披荊斬棘走過去了,在你身後,就是數也數不清的追隨者,他們會沿著你的路走下去,並且不斷開拓、完善、鋪平,最終成為又一條嶄新的通天大道。這,就是席秋陽的學問。”
老道人說著最通俗易懂的話,滿臉正經。
“任何一條路的開闢都不容易,哪怕現在這條已經擁擠到千軍萬馬獨木橋的修行之路,也同樣如此。你可知,這條路在最初開闢之後,還未經過進一步的開拓、完善和鋪平的時候,其實並無命橋境,那十二橋境原本也在氣府境的前面,與你如今所知的境界劃分談不上天差地別,卻也有如燕雀鴻鵠。這些修行自身的境界,孰前孰後,差別雖然不大,但也確實有著一定差別,尤其命橋境的出現,最是將這條原本滿布坎坷的羊腸小道鋪平開拓成了通天大道。”
“命橋境,築命橋,乃是溝通兩個天地的橋樑。對此,道家有個說法,叫兩重天地四個陰陽,這其中的一重天地兩個陰陽便是生靈之身軀魂魄。而在命橋境出現之前,那一整個天下無數修士,還真沒幾個能夠做到修道有成的,一條羊腸小道,真正能夠走上去並且走下去的就只稀稀拉拉幾個人,端的淒涼不說,偶爾還會有人無端暴斃。可自從命橋境出現之後,羊腸小道就忽然變成了一條相對平坦了許多的通天大道,更多人都能走上去了,更多人都能走下去了,也就變得人滿為患了。而如此變故,皆因這一座橫在氣府上方的橋樑,命橋的存在能夠更好地促使修行之人感受天道至理,引導天地靈氣入體,也能避免氣府中的血氣氣韻過滿則溢,在不慎之時於出入之間發生衝突。若非如此,在命橋境出現之前,也就不會有那麼多修士在氣府境圓滿之時突破不成,反而無端暴斃。”
“可除此之外,命橋的存在還能更好地規整修行之人體內的血氣、氣韻,以及元炁的出入往來,而在命橋境前後,修行之人的手段強弱也可謂天差地別。命橋越寬,血氣、氣韻,乃至元炁的出入往來就越是順暢,數量也越多,同樣的搏殺術在同一境界施展出來,就無疑是命橋更寬的修士威力更大。因此,哪怕是在席秋陽的學問裡,築命橋,也是一個重之又重的關鍵所在,而他的方法哪怕是在老道我的眼中看來,也足以擔得上是匪夷所思。但具體應該怎麼築命橋,老道我就不再多說了,以免越俎代庖,反而被人責怪。”
老道人輕輕咂舌,末了又補充一句:
“我就只再多說一句,有關你築命橋一事,席秋陽早已為你準備妥當,一旦到了時候,自然就會告知與你,就不必過多操心。”
老道人針對修行一事說了許多,大多都是雲澤從不知曉,也從沒想過的,只有極少極少的些許才曾有所耳聞,便一直以來,都如聽天書,怔怔無言。
可老道人卻根本不管這許多,話已經說過了,能聽懂幾分,能聽進去幾分,全看雲澤自己的記性,畢竟這其中也不過就是一些尋常人無從知曉的隱秘罷了,知道以後有好處,不知道也沒什麼壞處,而真正值得悟一悟的地方,卻是極少極少,大抵等同九牛一毛那麼少。便在老道人看來,雲澤肯定察覺不到,也悟不出來,更何況這個他性子太過軟弱,就算察覺到了,也斷然沒可能悟得出來。
故而,那深藏在著許多言語背後的深意,其實都是說給另一個雲澤聽的。
“第二件事!”
不等雲澤回過神來,老道人忽然舌綻春雷,聲音猛然在他耳邊炸響,好似將他一身血氣氣韻都震得沸騰了一瞬,讓他險些是將面前的案几都給掀飛。
老道人瞥他一眼,忽然滿臉古怪地笑了起來。
“你就不好奇,景博文那小子跟你說的皇朝,為何就只是因為一個沒能完成的委託,便可盛極一時,至今不衰?”
聞言,雲澤一愣,旋即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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