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染看著這張此刻顯得無比鬆弛、甚至有些蒼老落魄的臉,暫時壓下了心頭的疑慮與沉重。“罷了,爛醉一場也好,畢竟明天之後,生死難料……”
接下來的兩天,芍宏樟果然如他所言,滴酒未沾。
起初,戒斷的反應極其明顯。
他坐立不安,手指無意識地顫抖,額角滲出細密的虛汗,眼神裡充滿了對杯中物的渴求。有時,他會猛地站起來走到窗邊,深深吸氣,彷彿想從渾濁的空氣中捕捉一絲酒香,然後又頹然坐下,煩躁地拉扯著自己油膩打結的頭髮。
但他始終沒有向肖染伸手要酒。
這份咬牙堅持的狠勁,讓肖染刮目相看。戒除根深蒂固的習慣,如同剜肉剔骨,非大毅力、大決心者不能為。
第一天下午,芍宏樟幾乎是在焦躁和昏睡中度過的。第二天一早,他整個人彷彿脫了一層皮,雖然依舊憔悴,但眼神裡的渾濁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銳利的專注。
他花了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打理自己。打來熱水,笨拙卻認真地清洗著那頭亂草般的頭髮,皂角搓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油膩盡去,露出花白的髮絲。肖染看他洗得費勁,乾脆上前幫忙沖洗乾淨。
既然都已經上手了,那也不怕麻煩,肖染索性拿出修面的剃刀,給芍宏樟好好收拾了一番。
刀鋒貼著面板滑過,發出細微的“沙沙”聲。芍宏樟閉著眼,臉上鬆弛的肌肉隨著刀鋒的走勢微微繃緊。
肖染的手法極其老道,穩、準、輕快,刮掉濃密雜亂的長鬚,又仔細地修整鬢角、髮際線邊緣。最後,用熱毛巾擦淨殘留的皂沫和碎須,再敷上一層涼毛巾鎮定面板。
當肖染收回毛巾,芍宏樟緩緩睜開眼,看向鏡子裡的自己,模樣與兩天前那個趴桌爛醉的酒鬼判若兩人!
花白但梳理整齊的頭髮束在腦後,一張略顯浮腫、面板鬆弛、帶著長期酗酒痕跡的臉徹底暴露出來,上面縱橫著歲月的溝壑和風霜的印記,甚至能看到幾處陳舊的疤痕。
芍宏樟對著鏡子仔細端詳,手指輕輕撫過颳得發青的下頜,眼中閃過一絲複雜,最終化為一絲滿意。他放下銅鏡,抬眼看向肖染,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不算整齊的牙齒:
“好手藝!乾淨利落,皮都不帶破的……嘿,看來之前李家滅門案裡,那幾個倒黴蛋的臉皮,也是出自你手?”
肖染擦著剃刀的手微微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笑了笑,語氣帶著一絲玩笑的冷意:“呵,算你運氣好,換個人,知道這麼多,我可就考慮滅口了。”
芍宏樟毫不在意地擺擺手,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骨頭髮出輕微的咔吧聲。身上那件洗得發白、但仍能看出原先是上好料子的舊官袍,此刻也顯得挺括了幾分。
“得,”肖染將剃刀收回袖中,不再糾纏這個話題,直接切入正題,“你不是說,今天打算帶我去‘看看’麼?去哪看?看什麼?”
芍宏樟深吸一口氣,眼神投向窗外熙攘但透著詭異的長街,那份屬於“欽天監監正”的自信重新在他臉上凝聚。
“哈哈,放心。”他低沉地笑了起來,笑聲中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傲然,“即便黃潮那廝把這裡折騰得面目全非,移山填海,改換星辰方位……可說到底,這骨架,終究還是長安城。”
“沒有人比我更瞭解長安。”
芍宏樟不再多言,率先推開雅間的門,邁步而出。肖染緊隨其後。
兩人走下醉仙樓,融入朱雀大街湧動的人潮。
此刻的長安鬼都,氣氛已與前兩日截然不同。黃昏將至,暮色如同沉重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城市上方。但空氣中瀰漫的卻並非沉靜,而是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病態的亢奮。
街道兩旁的店鋪清一色的開始售賣各種,散發著腐臭的“狀元糕”
這些狀元糕上,用鮮紅的血液點綴著祝福的詞彙。
例如魁星點鬥、朱衣點頭、連中三元等等。
芍宏樟目不斜視,他帶著肖染並未直接走向貢院,而是拐進了一條僻靜狹窄、散發著濃重黴味的小巷。巷子深處,是一堵看似普通的青灰色高牆。
“就是這裡了。”芍宏樟停下腳步,伸出枯瘦但此刻異常穩定的手指,輕輕拂過冰冷粗糙的牆面。
他的眼神變得無比專注,指尖彷彿帶著某種奇異的韻律,在牆面上緩慢移動、按壓,似乎在感受著磚石之下更深層的東西。口中唸唸有詞,聲音低沉而晦澀,像是古老的禱文,又像是與這片土地溝通的密語。
“玄武垂頭,朱雀翔舞,青龍蜿蜒,白虎馴俯,乾坎艮震,巽離坤兌、氣乘風則散,界水則止、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
芍宏樟一邊念,一邊對照著面前的牆壁摸索,不知道他究竟在摸索著什麼,突然芍宏樟的手掌一僵,小心翼翼的在左下角輕點了幾下後,那塊滿是苔蘚的磚頭竟是突然裂開蛛網般的裂痕。
“錯不了,就是這!”芍宏樟往後退上一步,指了指這塊磚頭:“勞駕,用力踹上一腳。”
肖染聞言點了點頭,隨即對著那塊裂痕的磚頭一腳踹上去。
“咔!!”的一聲作響,兩人面前竟是被憑空踢開了一扇門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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