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澤川最近幾天基本上沒怎麼休息,一心撲在這個案子上,頭髮亂糟糟的,臉上全是油泥。
不僅如此,他的黑眼圈比動物園裡的大熊貓都要厲害,眼底的血絲更像是紅燈籠。
楊駿也是沒想到這老兄這麼拼,看手裡的資料都忍不住認真了幾分,這算是心血了吧?
“還是沒找到,家屬也不知道。”周澤川聲音裡帶著疲憊和遺憾,還有一絲絲自責,“我要是早知道這個,一定不會讓他脫離我們的視線。”
“當初跟蹤組也是疏忽大意了,見他進了國際飯店,還以為他要見什麼重要人物呢。”
他解釋道:“跟是跟進去了,可也跟丟了,等他們找到前臺詢問的時候,人都已經沒了。”
“吸取經驗教訓吧。”見他如此檢討,楊駿也不忍再責怪他了,點點頭說道:“鄭旭東的問題很大啊。”
“這個也是我們沒想到的。”
周澤川皺了眉頭,站起身指了調查報告上羅列的幾組資料介紹道:“要只是採購上弄虛作假也就算了,他在工程建設、內部供應以及後勤保障方面也伸了手。”
“真不知道該鄙夷他還是該佩服他,一個小小的科長,竟然能網羅住這麼多厲害關係。”
他嘖嘖出聲,微微搖頭說道:“全是利益牽扯,就算沒有他說的那本賬冊,我們也倒推了出來。”
“財務處和審計處組建的審計組進駐以來,查閱了從食品總公司組建以後的所有賬目。”
周澤川坐回到了椅子上,感慨道:“誰能相信,一個副總竟然能撈走八萬多元,天大的富貴了。”
“恐怕是過路的財神吧。”
楊駿將手裡的調查報告合上,端起茶杯看了他問道:“審計組能查到都有誰收了他的賄賂嗎?”
“直接的證據沒有,除非能找到那本賬冊。”周澤川皺眉彙報道:“只憑借鄭旭東親屬的供詞不夠用。”
“不過既然審計已經查出了工程建設和後勤保障有問題,那就說明這個案子還能繼續往下查。”
周澤川立起眉頭講道:“我已經讓調查組分組去工程管理部、工程總公司、業務管理部和採購供應處展開調查了。”
“同時我也給財務處和審計處打了招呼,更大的審計組即將分赴這幾個單位開展審計調查。”
他發了狠,說道:“我要不把這些混蛋查個底兒朝天,我就不姓周。”
“嗯——”楊駿長出了一口氣,放下手裡的茶杯,看著紅星鋼鐵集團組織工作結構圖表,說道:“你這樣查下去,就沒想過自己的後果?”
“你要知道,這麼大範圍的調查,是要把你們薛副主任和張副主任得罪的死死的了。”
“我早就沒有退路了。”
周澤川滿臉的決絕,慘笑道:“我連谷副主任這位主管領導都得罪的狠了,還顧得上別的領導?”
“意氣用事。”楊駿瞪了他一眼,隨即放下那張表,淡淡地說道:“不過勇氣可嘉,就這麼安排吧。”
周澤川都敢捨得一身剮,他楊駿又有什麼捨不得的。除非有一方先妥協,主動來找他談話。
當然了,主動來找他妥協的這一方主動要服輸的,要任人宰割的。所以,直到如今也沒人來找他。
要做垂死掙扎嗎?還是孤注一擲,背水一戰?既然這幾方都不願意妥協,那周澤川更兇狠一點,更果決一點,更鋒銳一點,也是好事。
大不了……——“什麼?你——”
張勁松指著自己的秘書氣的說不出話來,抬手將秘書剛剛端過來的茶杯掃落在了地上。
啪嚓——
景德鎮精緻細瓷,落地以後聲音清脆悅耳,經過“一次性”鑑定,此茶杯為上品。
碎瓷片混著茶水迸裂開來,濺在了秘書黃建國新買的皮鞋上,可他不敢低頭去擦。
數九寒冬,屋裡不是很熱,豆大的汗珠子從黃建國的腦門上滾滾而下,好像止不住了似的。
連皮鞋上的水珠他都不敢彎腰去擦,這腦門上的汗珠子他更不敢抬手去擦了。
出汗了好,出汗了好,好讓領導瞧見,他是真的後悔了,真的害怕了。
“誰讓你這麼做的!說!”
張勁松氣極了,抬手一拍桌子,桌上的鋼筆都跳了起來,可見這力度之大。
眼見的,張勁松的手掌紅了,又腫了,他恨不得這一巴掌扇在秘書黃建國的臉上。
“領導,我……我錯了……”黃建國聲音裡帶著哭腔解釋道:“我是看您喜歡吸中華,喝汾酒,我就……我哪知道他……我就幫他說了句話,誰能想到……”
“你給我閉嘴!”張勁松這會兒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這嘴怎麼就這麼欠呢,“我讓你給我掏噔菸酒了?”
這話說的好沒道理,黃建國囁嚅著說不出話來,可心裡是不服氣的,當初是誰誇自己有能耐的。
他心裡想的,嘴上指定是不敢說出來的,但面上是掩蓋不住的,卻是被張勁松看了個正著。
“我真是——”張勁松恨得咬牙切齒,“我是不是問過你這菸酒哪來的?你是怎麼回答我的?”
“領導……”黃建國哪裡回答得上來,心驚膽戰的也捨不得開口。
真要把這些事自己擔了,指不定要遭多少罪呢。
當初獻寶的時候他也是存了一份小心,只同張勁松說了這些東西是他從銷售總公司劃拉來的。
當時張勁松還提醒他不要這麼做,公家的東西一分便宜都不能佔的,否則就是犯錯誤。
可黃建國回答的含糊,只說這些東西都是銷售總公司從聯合單位協調來的福利,售價很是便宜。
他的這份解釋不算出格,因為銷售總公司津門貿易管理中心時常會有聯合單位的計劃外產品掛上線。
這些產品走的是內部福利流通,價格上自然是有一定的優惠,總不會以商店的銷售價格兌換。
可就算是有一定的優惠,也不會是白菜價,更何況是菸酒呢,怎麼可能白白流通到貿易管理中心。
再進一步講,張勁松才來集團幾天啊,他的秘書又有幾分底蘊和能耐,怎麼可能從銷售總公司佔便宜。
這解釋和理由都站不住,可偏偏張勁松是信任這個秘書的,也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和了解。
當初是看秘書長在招待所存了不少酒,又因為秘書長不吸菸,賞了不少好煙給下屬,這才讓張勁松羨慕。
領導的意圖就是秘書工作的方向,領導的羨慕就是秘書努力的目標。
所以,秘書長在招待所存了酒,那黃建國便也在招待所給張副主任存了酒。
不僅要在招待所存酒,國際飯店、沁園春等幾個飯店也都存了不少酒,甚至是張副主任汽車的後備箱裡。
酒尚且如此,那煙就更離譜了。
張勁松是個傲氣的人,李學武對待下屬大方,他也不能是個小氣的。
這辦公桌下面的櫃子裡滿滿登登的便都是華子,從他到集團上班以來就沒空過,他也沒缺過煙抽。
你要說張勁松拍桌子罵人沒有人情味,不講道理,倒是可以想想,給領導準備了這些東西,他黃建國就一分錢沒往自己兜裡揣?機關裡的二八定律嘛,大家都知道,十分好處給領導兩分,自己留下八分勉強維持生計。
就這還得時不時地跟領導哭哭窮,請領導多多體恤,別在核銷上斤斤計較。
畢竟是鐵打的辦公室,流水的領導嘛。
可這麼做的前提是萬事大吉,順順利利,別有不開眼的把蓋子掀開,露出這些齷齪和腌臢。
現在就有那不開眼的,紀監處周澤川像是一條瘋狗一般,帶著調查組和審計組把食品總公司折騰得雞犬不寧還不夠,又把目光定在了業務管理部和工程管理部。
要真是年底審計,大家都不怕,畢竟查賬和查案子是兩碼事,不會有針對地核查。
只是不湊巧,排程處的李白暉折了,食品總公司的鄭旭東折了,眼瞅著綜合管理部的梁作棟也要玩完。
這案子是越查越大,越查牽扯的越多。黃建國也是見著大事不好,趕緊來張副主任這裡討主意了。
業務管理部負責後勤處、服務處和採購供應處,前兩個處室職權已經大大地削減了,可新成立的採購供應處可是個油水豐足的衙門,個頂個的肥缺。
主管領導的秘書打招呼,他們還有個不積極的?
只要把領導秘書拉下水,那他們還是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要銀子有銀子。
黃建國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幾分能耐,只第一次給下面打招呼,鄭旭東就送來了500塊錢。
你要知道,這個時候,500塊錢啊!黃建國每個月的工資都不到50元,這可是他一年的工資啊,他能不眼藍?採購供應處做了什麼他沒注意,他就知道給領導孝敬菸酒一定是足夠了的。
他也不是莽撞之人,每次給下面打招呼都很謹慎,每次收錢的時候都警告自己這是最後一次。
可當張副主任難得露出笑意誇獎他有門路的時候,當物件收到禮物驚喜地主動親他的時候,他就知道下一次不是最後一次了。
現如今,黃建國也不知道自己收過幾次500元了,更記不得自己給領導花了多少,給自己花了多少。
張勁松已經洩了氣,沒有力氣再訓斥黃建國,因為他自己也不乾淨了。
想起早前自己還鄙夷李學武收買人心,現如今他也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了。
“領導……”黃建國見他頹坐在那裡不說話,顫著聲音問道:“領導,我該怎麼辦啊?”
“去吧——去吧——”
張勁松臉上哪還有以往的嚴肅和傲氣,更沒有年輕有為的矜持和嚴厲,只是擺擺手,看也不看他一眼。
黃建國還以為領導要仔細想想,對他失望了,不想看見他,讓他暫時先出去呢。
這邊猶豫了一下,便轉身往外面走去。只是剛走了兩步,他便聽見身後領導開了口:“你自己去紀監主動交代問題吧,爭取一個主動。”
“張副主任——”黃建國驚訝的無以復加,轉過身呆呆地看著他。
“去吧,總比我送你去強。”
他眼中的張副主任從沒有現在這般蕭索,坐在那看著窗外暮氣沉沉,好像萬念俱灰,行將就木了一般。
“你先去,實話實說。”張勁松的聲音像是從窗外傳來一般,“稍後我會去谷副主任那裡。”
“領導,咱們再沒有緩和的餘地了嗎?”
黃建國帶著哭腔說道:“我這個科員都無所謂了,您這……”
他還想再說,張勁松已經閉上了眼睛。
張副主任終究是傲氣的,就算出了這麼大的事,他還是讓秘書先走一步,自己留下來承擔了所有。
先坦白,總有一定的好處。
畢竟是他用了那些菸酒,就算發火,就算把紀監找來調查和嚴懲黃建國也是沒有用的。
秘書出了問題,他這當領導的還能跑得了?
御下不嚴總是一個錯誤吧。——“怎麼會牽扯到張勁松的?”
李懷德很惱火,瞪著眼睛看向辦公桌對面的李學武,問道:“這個案子還要查下去嗎?”
這是繼上一次兩人沒談攏之後第一次就這個案子以及相關的問題展開談話。
見面是每天都要見面的,只是不會提起這一茬。好像都在等著問題發展下去,看看結果再說。
只是李懷德沒想到案子查到現在,竟然把張勁松牽扯了進來,他的右眼皮跳的厲害,語氣也不善了起來。
李學武沉默了半晌,這才開口說道:“從一開始我就不贊成把問題複雜化,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
“這是什麼話?”李懷德眉毛都要立起來了,嚴肅地說,“有了問題難道還要往下壓嗎?”
“我怎麼不知道,你秘書長做事的原則是下面出了問題,你給他們擦屁股?”
“那也總比給張副主任擦屁股強吧?”
李學武的回答淡淡的,頂的李懷德肺管子疼,這話好像是在說:總比給你李主任擦屁股強吧。
李學武給他擦過屁股嗎?
這必須得承認,他是做了很多糊塗事,很多事還真是李學武給他解決的手尾。
但就事論事,拋開矛盾不談,李學武就沒有錯嗎?“你沒有沒有想過。”李懷德手指點著辦公桌,嚴肅地問道:“這個案子一旦牽扯到了薛副主任和張副主任,問題就會向不可控的方向蔓延。”
“到時候你想妥善處理,就算你不想再查下去了,也是萬萬不可能的了!”
“案子到現在,是我想查的嗎?”
李學武抬起頭,看著李懷德的眼睛問道:“是我想說停就停,我想說開始就開始的嗎?”
“現在出了問題不解決問題,難道要解決發現問題的人嗎?您讓我怎麼去跟紀監的人說?”
他把手裡的筆記本不輕不重地撂在了辦公桌上,語氣淡淡地講道:“難道我還能以秘書長的身份喊停?”
“那也不能——”
李懷德著急地攤了攤手,後半句話說不出口又噎了回去,一拍桌子講道:“學武同志,顧全大局啊。”
“你的想法我要考慮,其他同志的意見我就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嗎?”
他語氣和緩了幾分,道:“有意見可以慢慢研究,有想法可以慢慢解決嘛,這是何必呢。”
“把那兩位不相干的抻出來溜溜,掛在晾衣繩上曬曬,上面的領導就能高興了?”
“您的這些話我不敢當,更不敢苟同。”李學武的話雖然很強硬,但語氣並不激烈,很坦然地講道:“我還是那句話,案子是由我而起,可也不是我要起的。”
“再一個,案子到現在也不是我能喊停就停下來的。我不否認對這個案子的關注,但我對這個案子的影響力和參與程度絕對沒有您想的那麼多,那麼大。”
李懷德能信他這些話?那還不如信李學武是秦始皇了呢!
“在您這我從來沒藏著掖著,有什麼說什麼。”
李學武抬起手按在了筆記本上,直白地講道:“推動這個案子發展的人絕對不是我。”
“即便我很願意看到這個案子有水落石出的那天,那些蝽蟲就應該被揪出來。”
他看著李懷德說,“薛副主任和張副主任的事我也很意外,但我並不贊成消極處理,有問題解決問題。”
“這是解決問題就能處理的嗎?”
李懷德看了眼辦公室門口,壓低聲音說道:“蘇維德一定是捏住了張勁松秘書的把柄,要捏他的七寸。”
“黃建國不是張副主任。”李學武微微搖頭,“張副主任的七寸也不是誰想拿捏就能拿捏的。”
“可是——”李懷德抿了嘴角強調道:“他現在是眼看著搬不到你我,就想要咬死了張勁松了!”
“一旦張勁松倒了,那上面必然要翻臉!”
李懷德捏成了拳頭在辦公桌上輕輕砸了砸,恨恨地講道:“張勁松才來集團不到一年,局面太難看了。”
是了,張勁松在這裡折戟沉沙,李懷德這個班長難辭其咎,免不了要吃刮撈。
再一個,李懷德從未想過要動張勁松啊。
可這跟李學武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