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明河有家難回。
她光腳走在凌晨的黑摩爾市街頭上,渾身涼透了,尤其是腳趾頭,似乎是粘上去的,隨時都能掉下來。
一開始,她還能感覺到腳底沾了一層灰,踩到可疑粘膩之物時,她還會使勁拍打刮蹭腳底。但走上一會兒,麥明河就破罐子破摔了——黑摩爾市街頭實在稱不上乾淨,就跟起火了,她吐唾沫救火一樣;在乎這個,天亮都回不了家。
在撞上螢幕之前,喬納最後抓了她肩頭一把,現在還火燒火燎地疼;別看那小夥子讓個蟲子鳩佔鵲巢了,手勁可真不小。
本以為從巢穴回家,最大的難處在於是否能甩掉喬納。
她趕在喬納抓住自己之前撞上了螢幕,也確實回到了人世裡;可是沒想到,掉出來的地方,卻不是自己家。
活了這一輩子,沒想到老了老了,還能變著法兒地遭新罪。
麥明河一邊在心裡嘆息,一邊從街邊幾個醉漢的口哨聲中,面不改色地走了過去—“小妞!怎麼穿著睡衣在路上走呀?男朋友不讓你過夜嗎?”
理智上,她知道自己此時是一個年輕女人,獨自走在凌晨時分的黑摩爾市街頭,實在不安全。
可是情緒上,麥明河提不起勁兒來害怕。
“喂!”其中一個醉漢,卻還追上來了,伸手拉扯麥明河的胳膊,口齒不清地說:“哥幾個叫你呢……別走呀,光著腳走路多難受。你跟我來……我們給你錢。”
麥明河停下來,目光越過他,落在他身後的樓上。
“這裡的藥店呢?”她忍不住問道,“都開了幾十年了,什麼時候拆的?怎麼變成一個房地產中介了?這樓我都沒見過……”
醉漢愣愣回頭看了一眼。“……啊?”
“藥店那老爺子,獨自帶著個孫女,日子挺不容易的。我估計人現在應該早就沒了……”麥明河搖搖頭,繼續往前走,“我都七八年沒走過這麼遠了。唉,說是住了一輩子的地方,現在連認都認不出來了……”
醉漢呆呆站在原地,看著她走遠,沒再追上來。
他要是真追上來,麥明河還想跟他聊聊呢,她總覺得把心裡的事說出來,才能一碼一碼理整齊。
比方說,她一路走一路總結,覺得巢穴的出入規則是這樣的:她撞上螢幕,就掉進巢穴了;在巢穴中,再撞一次螢幕,就又掉進黑摩爾市了。
但是掉出來的位置,不一定是當初進巢穴的地方,也不是非從螢幕裡掉出來不可——她剛才憑空掉到了一戶住宅樓的垃圾桶上,等從垃圾桶蓋子上滾下來一看,離家還有一公里呢。
看來通路不講求精確,把人放回來的地方,差不多就行。
自己走回家的這段工夫裡,也不知道那個叫喬納的小夥子怎麼樣了?哪能讓個好好的孩子讓蟲子占上呢?
再說,人不能在巢穴裡待得超過七天,喬納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必須得想辦法找一找摩根家……他們現在都有那個,哦對,網際網路,要不然去圖書館,讓管理員幫忙用網際網路找一找?她沉在思緒裡,走著走著,看見自己住了幾十年的那一棟廉租公寓時,卻猛然止住了腳步。
公寓門口正停著一輛警車,警燈在樓牆上閃爍出紅藍交映的光。
別看深更半夜,周圍也稀稀零零站了好幾個看熱鬧的,有的是麥明河同一棟樓的鄰居,有的是住附近的閒人。
這一片治安不好,移民多、低收入的多,所以半夜看見警車,並不是少見的事——麥明河一眼就從眾人裡,認出一個人:那是住在她樓下的一箇中年太太,極好閒事,但相應地,人也熱心。
“……他們倆半夜三更,順著消防梯爬下來,在窗戶外面摸來摸去,嚇死個人了!”史密斯太太揪著警察胳膊,不肯放他走,說:“說什麼找人,我可不信呀,二樓那老太太我知道的,幾年都不下床不出門了,還能半夜插翅膀飛了?”
“這是什麼意思?”
女護工氣得臉都白了,說:“我們是正經護士,還能來偷你嗎?我們是接到緊急求助才來的,但是老太太一個人忽然悄悄走了,我們能不找嗎?”
男護工倒是在考慮另外一個問題。
他從另一邊圍住警察,對反覆說明情況:“……這件事,可決不是我們工作上出了失誤,麻煩你好好記一下,也一定要跟我們醫院說清楚。當時是她孫子看著她呢,我們都準備要走了。看護上,已經不是我們的責任了,如果你們發現那老太太真摔到樓下了……”
對呀,麥明河這才後知後覺地想到一個問題。
小偷毫無疑問是個偽像獵人,或者說,至少也跟獵人這一行有關係。
他知道自己順著通路進了巢穴;可是在場另外兩個護工,都是對巢穴一無所知的普通人,就跟自己不久前一樣。
他們只知道,房間裡本來有個老太太,卻忽然一轉眼沒了——這局面怎麼收拾呢?這麼一想,還真挺有意思:這麼多偽像獵人,這麼多他們的客戶,卻能把巢穴與偽像的存在,都瞞得緊緊的,不讓世界得知一絲風聲。
千千萬萬普羅大眾,在人世裡一日一日地為生存奔忙,全然不知日常之外,還有一個黑暗幻想般的世界。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史密斯太太,是吧?你回去吧,這是一場誤會,沒人要偷你東西。”
警察好不容易從他們包圍中抽身出來,拉開車門,又對男護工說:“家屬已經說了,不追究你們責任,看他接下來怎麼聯絡你們處理吧。一個大活人,不會就這麼沒了的,我估計是老太太神志不清,遊蕩到哪兒去了。我們也報告上去了,馬上就多派幾個人手過來,再在附近找一找……行了行了,都散了吧。”
家屬,是指那個小偷吧?
麥明河想起自己的便宜孫子,可伸長脖子看了一圈,也沒發現小偷的影子。
眼看警察上了車,其餘的人也都各自散去了;一轉眼,路邊就只剩下麥明河一個人了。
警車從她身邊開過去,車裡的警察掃了她一眼——麥明河心裡剛剛一跳,好像做錯事心虛的人是她似的——卻見那警察隨即又轉開了目光,拿起手機看一眼,按在了耳朵上。
麥明河鬆了口氣。
也對,他們不可能想到,這個看著二十多歲的年輕女人,就是他們怎麼找也找不著的老太太……
她在經過史密斯太太家門口的時候,小心翼翼地,沒發出聲音,轉身上了樓梯。
麥明河一心想要趕緊回家,先把腳洗了,再換一身衣服——要救喬納,得等天亮了,才能託人幫忙打聽,現在大半夜的,圖書館也沒開門。
可她的回家之路,在離家門口還有幾步遠的地方,就走不下去了。
被撬開的家門,此時半開著,沒有關嚴。
從門縫裡,她聽見一個走動的腳步聲,偶爾踩上廚房前的木地板,就咯吱一響;在腳步響動裡,小偷的嗓音正清清楚楚地“嗯”了一聲。
麥明河定在原處,一時間進退兩難。
“你走了?”
小偷的聲音從門後傳出來,在半夜裡聽得很清晰。“護工也回去了?你怎麼跟他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