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呀,已經不見了。”
……府太藍沒見過幾個真正的老人,但他想,人類的臉,再老也不可能變成眼前這樣。
他甚至不太敢把目光直接落在那一張老臉上,他總懷疑自己的目光會陷進皺褶裡、拔不出來,終於被夾成碎塊。
多看幾秒,連眼球都會開始泛起與皺褶相應的密密麻麻血絲吧。
“沒錯,一直是我在掌管那把大門鑰匙的。但是自從上個星期,就找不到了呀……”
上個星期,也就是布朗克兄弟帶著鑰匙回到黑摩爾市的同一時間。
“唉,人老了,記性就是不好了。你能答應爺爺一件事嗎?你要是找著鑰匙了,把它拿來給我……”
那居民說著抬起一隻手,將面頰皮撈起來,掀開一點,露出剛才被皮遮住的半張嘴。
深深一根根豎裂紋,像放射線一樣,指著半個黑洞;從黑洞裡,傳出一個似乎很遠的聲音:“你拿來,把它放進我的嘴洞裡。嗯?你問我要它幹什麼?我得把丟的那把鑰匙替補上呀。別人的鑰匙丟了,就不是我的責任了,反正我可以鎖好門了。找來給我,你一定不會後悔的……”
難道不同地方的大門鑰匙,還能彼此互換?
假如府太藍能找到一把鑰匙,用它在另一扇大門上試試的話,他大概能獲得答案——然而這個想法行不通。
因為他一把鑰匙都沒找到。
被居民糾纏上,或者陷入巢穴的陷阱裡,都是府太藍有心理準備的事;可他沒有想到的是,從五月份開始,他每次進巢穴的結果,居然始終是兩手空空,一無所獲。
賓館前臺沒有說謊,鑰匙似乎確實是很普遍的東西,幾乎每個地方都有。
但不巧的是,他找上的每一個地方,鑰匙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消失了蹤影,甚至還有一個管理員,據說剛剛連鑰匙一起被封進了水泥房子裡——反正只要是找鑰匙,就沒有。
簡直就好像在布朗克兄弟找到一把鑰匙、帶著它趕回黑摩爾市之後,巢穴忽然醒悟過來,亡羊補牢,把剩下的鑰匙都深深掩埋起來了。
但是……這怎麼可能呢?巢穴只是這一個空間的代稱罷了,它並沒有統一一個意志,更沒有自我意識。
刻意使鑰匙從巢穴消失的,只能是一部分有意識、有智慧的居民。
但是,且不說它們究竟有沒有能夠聯手的能力;它們為什麼要這麼幹?它們掩藏起鑰匙的動機,和韋西萊想要鑰匙的原因,是同一個嗎?
府太藍暫時沒有答案。
如此高頻率地進入巢穴,卻已讓他的人世越來越稀薄蒼白,彷彿被泡軟沖淡、只剩紙筋的一張殘箋;到了九月,攏珍主動要求他,最起碼在黑摩爾市中歇上兩三週,暫時不要再進巢穴了。
“剛才你花了大概十秒,才認出我是誰。”
在把辦公室門關上以後,攏珍才低聲告誡道:“我做hr好些年,我知道這是一種‘巢穴解離症’的體現,說明你的現實感正在受到衝擊。年紀越小的人,因為在人世中的根,扎得不如別人穩,就越容易受影響。
“出現這種症狀,家派規定,就不能再進巢穴了,你是主管也不行。再說,暑假早就結束了,你不該至少去學校上上課嗎?”
府太藍愣愣想了一會兒,才將“學校”從一片芒白濛霧里拉近眼前,又想了想,才算理解了它的意義——並非是他在巢穴裡見過的學校;是人間裡的,要上課、要與同學說話的那一個地方。
儘管一直努力像個成年人一樣行事,但他仍然是一副少年心性:一旦有了目標,就很難坐得住。
沒想到一個沒留神,去巢穴的次數多了些,就讓精神受了這麼多累積影響。
“原來這個就叫‘巢穴解離症’?”
府太藍喃喃地說:“從我第一次去巢穴之後,我就時不時地會感覺到它……有時嚴重一些,有時不要緊。”
“對,府先生沒有告訴過你嗎?還是他也不知道?我要求家派獵人一個月最多在巢穴逗留十四天,超出不算績效,就是因為這個。”攏珍看了他一眼,說:“給你發的備忘和郵件,你都沒看過吧?那都是摩根家用血淚教訓換來的經驗。”
“……因為真的很無聊。”府太藍老老實實地說。
像摩根家這種規章體系十分完善、運轉方式與大型公司相近的家派,就是有本事,把世界上最刺激的事,變成最叫人犯困的工作手冊。
“這可不行,”攏珍較上了真,“下午就得開會強調一下——你往哪兒滑?快起來,開會你也必須去。”
她頓了頓,說:“更何況,芮米小隊帶回來的時間偽像,你也應該開始處理了。”
……時間偽像?明明是府太藍自己佈置下去的安排,他卻不得不想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此偽像並非彼偽像。
當府太藍做行動計劃的時候,他將芮米小隊、喬納小隊,分成了先後兩波。
一支隊伍在每月一號進入巢穴,另一支隊伍在每月十三號進入巢穴,按月輪換次序。
每個月一號的小隊,不限區域,在全巢穴尋找能叫人聯想起“時間”的偽像;不一定需要它真有時間上的功能,甚至也不必多珍貴,只要能叫人想到時間,就拿回來。
而每個月十三號的小隊,則按照韋西萊的指示,在他給的幾個固定區域裡,尋找與“時間”有關的偽像。
芮米這一次運氣極好;她九月一號帶隊進入巢穴,九月三號居然就回來了,不僅回來了,還帶回了一件誰都不能說與“時間”沒有關係的偽像——一隻鬧鐘。
府太藍輕輕笑了笑。
“那個鬧鐘?不急,”他懶洋洋地窩在辦公椅上,說:“再等兩週,我親自把鬧鐘給韋西萊送去。”
攏珍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她看上去並不疑惑,也不吃驚;這說明她已經意識到,每月一號的小隊所找到的東西,才是府太藍真正準備交給韋西萊的——只是一個充數的替代品。
韋西萊真正要的,也就是每月十三號的小隊的所得,別說現在還沒有找到,就算找到了,府太藍也得先好好看一看它是怎麼回事,暫時可沒有交出去的打算。
“韋西萊肯定會意識到,鬧鐘不是他要的東西。”攏珍想了想,說:“到時候……”
沒錯,府太藍要的,就是韋西萊在看見鬧鐘之後的反應。
這也是他為什麼親自去送鬧鐘的原因:韋西萊知道的,顯然比他透露出來的多得多;在看見一個貨不對版的偽像之後,為了讓摩根家能儘快找到他真正要的東西,他是否會再提供一些新的資訊?就算他什麼也不說,本身依然是一個資訊。
府太藍要親眼看一看。
這一次,交接鬧鐘偽像的地方,不再是韋西萊的遊輪了;今夜韋西萊選擇的地點,也是以前與摩根家做過交易的地點——在韋氏總部大廈頂層,一整層空間,都是韋西萊私屬的辦公與接待區域。
“……這是你們才剛剛從巢穴裡帶回來的?”接過鬧鐘的,卻並不是韋西萊,而是他的秘書,一個叫格林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