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已演到一半了,現在才想往回縮,可來不及了。
除了硬著頭皮,用“流浪漢”的身份糊弄到底,也沒別的辦法……
麥明河回憶自己剛才的言行舉止,覺得應該不至於叫人識破才對。
別的不說,她這一身悽慘骯髒的模樣,就不是一時半會能裝出來的;更何況,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她也仔細斟酌過,自覺沒有露出馬腳。
摩根家的人,也不會無端端對一個流浪漢生疑吧?除了已經告訴他們的事,其餘不管問什麼,只一律答不知道;難道他們還能讀心嗎?只是有一點,絕對不能讓他們發現自己身上有偽像。
麥明河現在正擔心這個呢。
她坐在汽車後座上,總怕衣服卷邊了、或者貼到身上了,會露出“蛇帶”偽像的形跡;所以時不時就要調整調整坐姿,再拉一拉衣服。
動來動去,動得多了,就越發讓前面兩個人不安心了。
“身上很癢嗎?”那女人看了一眼後視鏡中的麥明河,又把座椅往前挪了一點。“我們公司有一個淋浴室,你去了先好好洗一下。”
聽起來,府太藍似乎是一個挺重要的人物,他們倆也不願意給他領去一個跳蚤袋子。
淋浴是不可能的,頂多洗洗腳,哪怕澆一身血都不可能脫衣服——不過麥明河當然沒把話說出口。
“公司怎麼還有淋浴室呢?”她順嘴問道。
開車的男人嘟噥了一句:“……管得還挺寬。”
麥明河本以為,他們只是不願意說“家派”,才把一棟宅子稱為公司的。宅子裡有淋浴室,就很合理了,對不對?
但是她沒想到,汽車最終駛入的地方,竟還真是一棟辦公樓的地下停車場——不僅是一棟辦公樓,而且是一棟安防完備、設施周全的現代辦公樓,那一男一女還得先刷了工牌,才能按亮向上的電梯鍵。
隨著電梯門一開,麥明河被領進了一間明亮、乾淨的奶白色接待間裡。
幾張沙發散佈在圓地毯上,角落裡立著一盆綠植,一叢叢油綠大葉子頂著天花板。一面牆上的螢幕,正播放著一個廣告宣傳片;前臺身後的牆上,是一行字型簡單利落的公司名稱——“morgan morgan”。
最讓麥明河吃驚的,是在公司名稱的下方,還印著一行小字:金融諮詢與地產管理。
怎麼回事?
“摩根”不是獵人家派嗎?
自己的副業是討飯,人家的副業是金融諮詢?坐在前臺的一個年輕姑娘,一看幾人走下電梯,立刻彎腰拎起一隻紙袋,幾步迎了上來:“攏珍姐,東西我剛去買來了,都在這兒。”
被稱為“攏珍姐”的女人,看也不看,示意麥明河接過去,又吩咐道:“你先帶她去洗一洗。”
那是一隻印著“zara”的棕色袋子。麥明河好像見過這個牌子,懷著好奇開啟一看,發現裡面是一套衣服和一雙鞋。
剛才問她鞋碼時,她就猜到了,此時不由感慨摩根家還挺周到——當然,再周到,偽像還是不能給他們。
“這個牌子名兒倒是少見誒,”她道謝後,摸摸袋子,說:“貴嗎?可別為我破費了。”
幾個人看了她一眼,誰都沒說話。
“那個,攏珍姐……”
前臺姑娘沒動,反而示意那一男一女,隨她往旁邊走了兩步,才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隱隱約約,好像有“府太藍”這個名字夾在裡頭。
麥明河假裝看衣服,實際上耳朵立得比天線還高。
“……什麼?”
攏珍的聲音也壓得很低,僅有被情緒推起來的幾個字,才勉強被麥明河捕捉到了。“馬上要……這麼關鍵的時候……是誰給他……”
……好麼,有資訊量的詞,是一個也沒聽見。
前臺姑娘小聲說了什麼,攏珍不說話了。
過了幾秒,她無可奈何似的吐了口氣,恢復了正常音量。“總之,先帶她去洗一洗吧。府太藍剛才說了,要問她話,但也不能讓她這個樣子去……真是的,怪不得他一定要我把個髒兮兮的人帶來。”
怎麼了?跟自己有什麼關係了?
麥明河只聽見一字半句的,反而緊張了;但情知就算她問了,也沒人會拿她當一回事,一時也只好裝作懵懂無知,跟著前臺姑娘走了。
一家金融服務與地產管理公司裡,竟然還真有一間淋浴室。
淋浴室是單人用的,隔出兩間;裡面是淋浴花灑,外面有一個更衣間。
麥明河把袋子放在更衣間的椅子上,推開淋浴間的門——下一秒,她踉蹌後退半步,彷彿被人打了一拳。
強烈的次氯酸鈉消毒液氣味,幾乎讓她以為自己回了醫院。不,比醫院還濃郁。
麥明河站在淋浴間裡,明白了。
她轉過頭,彷彿能看見一個渾身浴血的獵人走進來,開啟花灑;黏液,體液,血液……從巢穴帶出來的、各種說不清的東西,嘩嘩地流進人世的下水道。
摩根確實是一個獵人家派。
獵人家派,是不忌諱見血的。
能叫人恢復青春的偽像,傻子也知道它有多珍貴;最起碼,遠比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太太的性命珍貴。
……如果她再也沒有從這棟辦公樓裡走出去,那麼世界上不會有任何人尋找她的下落。
麥明河靠在瓷磚牆上,雙手緊緊抱住小腹;隔著衣服,“蛇帶”微微凸起,頂在她的手臂上。
這是她的生命之線。
當她從淋浴室走出去的時候,就是一場保衛生命線的暗戰開始之時。
在這場戰爭裡,她最大的優勢,就是摩根家並不知道眼前之人就是他們的對手。也就是說,她不需要出擊,她只需要不出錯。
……如果我是府太藍,我作為一個獵人家派的主管,我會問些什麼話?
我會怎麼試探對方、發掘資訊?麥明河在全神貫注的思考裡,不知不覺,就把手腳、臉脖都洗完了。她將一雙疲憊冷痛的腳,塞進鞋子裡;又把新衣服直接套在睡衣上。
那是一件秋冬連帽衫。在偽像上又加了一層厚厚遮蓋,讓她安心了幾分。
她還找前臺姑娘借了一把梳子,將頭髮仔細梳整齊,才出了門——就像一個整裝待發,要上戰場的武士一樣。
“不不,不用還給我了,”
前臺姑娘忙不迭地擺手,要把梳子拒於幾米之外,“你留著吧,真的,你留著。”
她頓了頓,打量一眼麥明河。“你收拾乾淨之後,真挺好看的呢。你怎麼會流落街頭?”
“運氣不好唄,”麥明河衝她一笑,把梳子插進褲兜裡。“我接下來要去見誰啊?”
“你稍等,”前臺姑娘拿起電話。“攏珍姐?她洗好了……是,是的。噢?好,我現在帶她過去。”
明明是一段平平無奇的內容,只是要把人帶去見上司罷了……那個“噢”字,好像帶著一點不太合群的驚奇。是不是跟他們剛才的竊竊私語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