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扶搖摸了摸鼻子。
“沒……沒什麼呀。”
“就他是我們廠長,平時對我們挺照顧的。”
老太太神色一凝。
“蘇扶搖,他沒摸過你手吧?”
蘇扶搖:……
不愧是老輩子,說話就是開放!
80年代的摸手。
在老太太這個年代人的印象裡,都可以去坐牢了!
“當然沒有了!奶你想什麼呢?”
蘇扶搖趕緊否認:“我們就是普通……工友!他是領導我是廚師,剛好住鄰居而已。”
老太太卻皺了皺眉頭,一臉的狐疑。
“真的?”
“那你說他為啥給咱家送那麼多吃的?”
“你說的什麼雞糕,還有那個豬蹄做的肉片……一吃就知道是好東西。”
“不能便宜了吧?”
蘇扶搖嘶了一聲:“那可能是他比較熱情……”
說完這句話,蘇扶搖自己都心虛了。
沈知行那副素日裡總是冷著臉的樣子,哪裡像是熱情?
而此刻的老太太也一副思索的樣子,半天沒說話。
蘇扶搖趕緊輕手輕腳地端著盆出去。
趕緊,洗漱了……
再問,答不上來了……
……
夏夜悶熱,蟬鳴聒噪。
蘇月屋裡的窗子開著,卻透不進一絲涼風。
昏黃的燈泡下,她伏在舊書桌上,額角沁出的汗珠滾落,洇溼了作業本粗糙的紙頁一角。
她咬著下唇,眼睛死死盯著攤開的、屬於蘇扶搖的舊作業本。
那上面的字跡,娟秀中帶著點怯生生的蜷縮,像春日裡剛冒頭就被踩了一腳的小草。
蘇月捏緊了手裡的鉛筆,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她先在草稿紙上反覆描摹那幾個關鍵的字——“孫”、“浩”、“同志”……
一遍,兩遍,直到那筆鋒轉折間的細微顫抖被她模仿得七八分像。
“哼,蘇扶搖,你就該配孫浩那種人!”
蘇月心裡惡狠狠地想著,那股子憋屈和不甘像滾燙的開水在胸腔裡翻騰。
憑什麼蘇扶搖就能得沈廠長青眼,連鄭老那樣的大人物都對她和顏悅色?
而自己,費勁巴拉做的紅燒肉,卻成了鋪張浪費的典型,被當眾下了臉面!
她深吸一口氣,把草稿紙揉成一團丟進桌角的廢紙簍,終於下定決心,在信紙上落筆:
‘孫浩同志:’
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
她努力回憶著蘇扶搖平時說話那種溫吞又帶著點疏離的語氣,絞盡腦汁地編:
‘……你的心意,我……我都明白的。只是,你也知道,廠里人多口雜,我……我臉皮薄。’
寫到這裡,蘇月嘴角扯出一個譏誚的弧度。
臉皮薄?蘇扶搖那女人對著沈廠長的時候,可沒見她臉皮薄!
‘……所以,以後……以後在人前。’
‘還請你……裝作和我不太熟的樣子,莫要……莫要太過親近,免得惹人閒話。’
‘等……等時機合適了。’
‘我……我自然會給你個準信兒。’
蘇月停下筆,仔細端詳著。
字跡模仿得還算像,這吞吞吐吐、欲說還休的勁。
更是把自己印象裡的蘇扶搖模仿了個十成十。
蘇月滿意地點點頭,在最後歪歪扭扭地簽上“蘇扶搖”三個字。
看著那三個不屬於自己的名字落在紙上,她心頭湧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蘇扶搖,我看你這回怎麼撇清!
她把信紙小心地疊好。
手邊放著的雲片糕,甜香絲絲縷縷地飄出來。
蘇月捻起一片塞進嘴裡,用力咀嚼著。
……
第二天一早,食堂後廚依舊忙碌。
老周揉著發好的面,準備蒸今天的第一籠饅頭。
趙娟手腳麻利地清洗著剛從地裡送來的新鮮黃瓜和西紅柿,水聲嘩嘩。
蘇扶搖繫著圍裙,正把泡發好的黃豆芽一根根摘去根鬚,動作細緻又麻利。
她眉眼舒展,似乎已經完全從昨天偶遇高澤誠的煩悶中走了出來,只專注於眼前水靈靈的豆芽。
蘇月來得稍晚些,眼底帶著點沒睡好的青黑。
她一眼就瞥見孫浩正探頭探腦地在食堂後門附近張望,手裡還拎著個空筐,大概是來送什麼東西的。
蘇月心頭一跳,趕緊放下手裡的東西,快步走了過去。
“孫浩哥!”她壓低聲音,臉上擠出一個看似熱絡又帶著點神秘的笑容。
孫浩一見到她,眼睛唰地就亮了。
忙不迭地湊近:“月妹子!咋樣?有信兒沒?”
他搓著手,滿臉都是期待。
蘇月飛快地左右瞟了一眼,確定沒人注意這邊,才像做賊似的,把那封信塞到孫浩懷裡。
“喏,給你的!我姐……她昨晚熬到半夜寫的呢!”
蘇月故意加重了半夜兩個字,營造出一種蘇扶搖為他費盡心思的假象。
孫浩接過信件,心頓時“砰砰”狂跳起來。
他激動得臉都紅了,手指都有些哆嗦:“扶搖同志她……她寫了啥?”
“哎呀,你自己看嘛!”蘇月推了他一把,催促道。
“我姐千叮嚀萬囑咐,讓你……讓你別在人前表露出來!她害羞著呢!你可記住了啊,千萬別給她惹麻煩!”
她又強調了一遍信裡的核心叮囑。
其實這也是蘇月最怕被戳穿的部分。
那封信畢竟是她寫的。
要是孫浩真和蘇扶搖那麼一對。
不就露餡了嗎?
而此刻的孫浩絲毫沒有懷疑。
“懂!我懂!”孫浩把信紙緊緊捂在胸口,像是捂著一件稀世珍寶。
頭點得像小雞啄米。
“月妹子你放心!我孫浩保證,在外頭,絕對跟扶搖同志保持距離!一個字兒都不多說!我……我這就回去看!”
他咧著嘴,露出那口不太整齊的牙。
笑得見牙不見眼。
轉個身,就興沖沖地跑了。
腳步輕快得像是要飛起來。
蘇月看著他消失在拐角的背影,臉上那點假笑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剩下冰冷的嘲諷和一絲即將得逞的陰鬱。
她拍了拍手,彷彿沾上了什麼髒東西。
轉身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的案板前。
拿起菜刀哐哐哐地剁起案板上的老南瓜來,力道大得嚇人。
趙娟被這動靜嚇了一跳,扭頭看她:“蘇月,你跟那南瓜有仇啊?輕點兒,案板都要被你剁裂了!”
蘇月頭也不抬,硬邦邦地回了一句:“要你管!切你的菜去!”
她心裡正煩著呢,這老南瓜皮厚肉糙,就像她此刻堵著的心,怎麼剁都解不了氣。
……
孫浩揣著那封信,像是揣了個剛出爐的烤紅薯,燙手又捨不得撒開。
他一路小跑,根本顧不上回車間,直接找了個揹人的牆角——
就在食堂後頭堆放煤渣的犄角旮旯裡,一屁股坐在半塊破磚頭上。
心口咚咚咚地擂鼓,震得他耳朵根子都嗡嗡響。
他哆嗦著手,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拆開。
展開信紙,那陌生的、帶著點怯生生的娟秀字跡映入眼簾。
孫浩一個字一個字地讀,生怕漏掉什麼,讀得極慢。
‘孫浩同志:’
看到這稱呼,孫浩嘴角就咧開了。
嘿嘿,扶搖同志就是懂禮數!
‘……你的心意,我……我都明白的。’
孫浩心裡那個美啊,像三伏天灌了一肚子冰汽水,渾身都舒坦了!
她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