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起來了，能不能給我們說一下，安雅的秘密是什麼？”
“她是不是和那些在維多利亞港外的公交站裡站街的女郎一樣？然後被你看見了？”
查理很憤怒，但他知道，這樣的憤怒沒有意義。他每次憤怒，就會想到老師的責備，想到父親失望的臉。
這是一個講究體面的世界。
父親和老師，會為了體面，不去追究事情的真相，而是苛責那個習慣了被苛責的人。
查理不是沒有幻想過，為了安雅豁出去什麼的，他也想過，如果安雅沒有轉校，如果安雅還留在這裡……
他們會是最好的朋友，他會為了安雅，反抗這些人。
但安雅不在了。
安雅已經好幾天沒有來學校了。
查理自己也相信，安雅轉校了。
安雅一定對自己很失望，很失望自己那天的表現。查理憤怒這些人對安雅的詆譭，但他覺得自己活該承受這種刺痛感。
因為他內心愧疚。
人生裡有些地方是不該退讓的。因為一旦讓了，就會習慣退讓。無數的惡言穢語，像是塵埃一樣，將查理的心臟狠狠封固住。
他開始在想，世界本來就是這樣的。
今天會遇到厄運，明天會遇到更可怕的厄運……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永遠不會停止厄運。
他開始習慣了。
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自己已經渴望了父親母親的在意很多年，自己要做的，不就是順從他們，好好的……做一個不讓他們丟臉的人麼？
現在的憤怒又有什麼意義呢？
安雅會遇到更好的人，會轉校後遇到新的朋友……
他開始不斷想這些，試圖讓自己恢復到平靜裡。
可他真的……很不甘心。
滴答。
眼淚滑落。
無數塵埃裡，他的淚水落下，沒有任何的回應。
只有無盡的塵埃與嘲笑。
可就在查理以為，今天又是無比厭惡和恐懼的一天時……
他聽到了轟的一聲。
“查理，總算找到你了！”
一道陌生的身影用極快的速度靠近教室，然後踹飛了教室的門，再用極快的速度，將那些圍堵著查理的人掀開。
這個畫面，查理幻想過許多次。
他幻想過，有人天降一般出現，用暴力的手段，將欺負自己的人掀開，是的，是那種最快快意放肆的掀開。他希望那個人是自己的父親。
正是因為幻想過太多次，查理甚至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可幻覺裡，為什麼有一張如此清晰的，完全不曾見過的，東方人的面孔。
聞夕樹的手段極其暴力，他知道，從這一天後，查理就會迎來不一樣的人生。
教室裡忽然亂成一團，那些被聞夕樹暴力掀開的人，碰撞到課桌上，開始哀嚎。
聞夕樹笑了笑：
“你看，他們也會喊痛，他們完全不可怕。”
“查理，今天是世界末日的前一天，在今天，整個世界都在等著你去拯救，去還是不去？”
查理真的懷疑自己陷入幻覺了。
怎麼可能會有中學生沒有幻想過這樣的一幕呢？有一個人忽然風風火火的衝入教室裡，大喊你的名字，說整個世界陷入了危機，現在你是救世主，去拯救世界吧。
也是善良怯懦的孩子越可能幻想這些。
查理只覺得眼前的一切不真實，他沒敢伸出手，害怕這一切是虛妄幻覺，害怕自己會被嘲諷的更厲害。
聞夕樹沒想到……巨大的力量會選擇這麼怯懦的孩子。
但他不嘲弄這樣的孩子，查理的性格變成這樣，不是先天的，是無數個朝夕裡，慢慢這樣的。
聞夕樹想了想：
“時間不多了查理，安雅在等你……她現在很難受，如果我還有四十八小時的時間，我可以去印證很多事情，我可以靠著我自己來力挽狂瀾。”
“但我沒有那麼多時間，查理，這一次真的要靠你自己了，你的人生……真的該勇敢一次。”
“去找安雅，不要停，不要讓她再失望，去找安雅！天塌了是後面的事情，但不要讓自己最好的朋友帶著痛苦離開。”
“人生有些選擇，你哪怕做錯了，都比不做好！”
安雅……
拯救世界這樣的夢想，真的很好，很酷，很熱血。
可那不真實。
查理的自我否定和自我厭惡，早就種下，他深知，那些炫酷熱血的故事，輪不到自己。
可自己的生命裡，總該有那麼一點值得去拼命的東西吧？總該有一點點的吧？
查理的眼裡漸漸有了光，他沒有因為拯救世界而伸出手，但在聽到安雅這個名字的時候，他忽然有了力量。
嘲笑就嘲笑好了，責備就責備好了……但那是安雅。
啪！
聞夕樹的手和查理的手握在了一起，查理只感覺到，手掌心有個什麼東西。
“羅盤，跟著它的指引走。去吧，查理，去擁抱她。”
有點突兀，有點奇怪，有點像是自己的幻想。有點像是自己終於崩潰了，生出了一個逃離這裡的理由。
但不重要了，比起留在這裡被人嘲弄，去找安雅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怯懦的查理，終於站了起來，他沒有任何猶豫，跟著指標的方向，開始奔跑。
這一刻，查理彷彿看到了無數命運的軌跡在流動。
他忽然看到了未來。
聞夕樹在這一瞬間，感受到了某種特殊的能量波動。
查理本就有著幾乎所有星座都感興趣的力量，當自身的命運被改變的那一刻，坍縮的厄運，就成了一幕幕影像。
它們在查理的腦海裡一閃而過。
查理忽然害怕起來了，他不敢相信的回頭看了一眼聞夕樹。
沒有消失……
不是幻覺，從來沒有這麼久的幻覺，也沒有這麼逼真的……那種恐懼感。
查理開始狂奔，他的生命裡，第一次生出這樣的恐懼，害怕失去什麼東西的恐懼。
聞夕樹知道，自己的使命其實已經完成了。
他可以跑得比查理快，但帶著查理也不如查理自己一個人跑得快。
畢竟他沒有了那種強大的力量。
這是一場救贖查理的故事，但最終他發現，最重要的救贖者，不是他自己，而是查理本身。
聞夕樹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默默離開，這個故事的主角不再是他，但他需要知道結局。
……
……
詭塔。
越來越多的手臂出現，這些手臂已經不僅僅是抓著查理的手，它們甚至開始延伸，漸漸的，抓在了安雅的身上。
火花原本在竭力撕咬，但這一刻，火花也被無數手臂狠狠按住。
這是何其絕望的一刻。
明明已經竭盡了全力，所有的不甘和悔恨，都化作了力量，可還是無法改變什麼。
安雅回憶起來了，自己墜落的那一刻。
她其實是後悔的。
當生命即將結束的瞬間，她真的很後悔，她回憶起來其實查理的退後，不是厭惡自己，而是因為對過往的事情感到了害怕。
至少自己應該再勇敢一次，再去找查理一次，哪怕他不用抱自己，自己也可以去擁抱他。
“查理……我好像快沒力氣了。”
安雅的眼淚落下，她害怕極了。
因為她發現，一切真的要結束了，她好不容易在這個滿是執念的世界裡，再次出現，卻要親眼見證查理的死亡。
其實這個時候，安雅是可以選擇放手的，她能感覺到，只要她鬆開，那些塵埃之手也會鬆開。
現在放手，至少自己不會被拖入塵埃裡。
一些負面情緒，也開始逐漸影響安雅，當緊繃的意志漸漸消解，雜念也就開始滋生。
說到底，大家只是在一個滿是塵埃的世界裡同病相憐的人，真的有那麼深的交情麼？
安雅的意志，開始崩解。
但就在這個時候，火花忽然開始嚎叫起來，那聲音帶著幾分決然和淒厲。在安雅都快撐不住的時候，小傢伙火花，卻始終未曾熄滅鬥志。
“我已經在鐘樓裡等了太久，我已經聽過了無數倒吊人的自我嘲弄，我知道這個孩子裡，內心只有那麼大點地方。”
明明是小狗的淒厲哀嚎，安雅卻在這一刻，聽到了確切的心聲。
是啊，整個塵埃之地，就那麼幾個地方，有一半都是對失去了自己和火花的愧疚。
他的世界，幾乎就只有自己和火花，自己居然還在質疑？
安雅同樣悽然的笑了笑，但像是又有生出了些許力氣，原本有些渙散的瞳孔，再次變得堅毅。
欲塔。
同樣渴望被救贖的女孩，此刻也站在了自我毀滅的節點上。
這是九月，其實天氣還沒有那麼冷。但或許是天台很高的緣故，或許是那些冷風總是能吹動過往的記憶。
父親猙獰的臉，母親的埋怨，同學的嘲笑，還有那些散落在衛生間裡，被自己剪斷的頭髮……以及鏡子裡，滿是淤青的臉。
她覺得真冷。
冷到讓人覺得，想要將骨血融於土壤和塵埃裡，才能獲得人間之外的溫暖。
人在自殺的時候，其實大腦會意識到生命即將結束。
因此，在這一刻，會將所有能調動恐懼情緒的激素分泌出來，會將所有生存的本能釋放，會讓人回憶起所有生命裡的美好，並展示某種可能性。
但安雅真的覺得很疲倦了。
那種可能性真的會有麼？
她其實不是第一次站在這裡。
她以前也展開雙臂，彷彿要墜落，可總是告訴自己，生活不會總是如此，生活總會有些好的吧？
但換來的，是父親的變本加厲，是周圍人對自己傷痕的嘲弄。
生活，總是如此。不會因為自己的長大，就變得不一樣。
她這麼想著，再次張開雙臂。
可就在這個時候，忽然間傳來了一道聲音：
“安雅！安雅！”
少年的吶喊打破了寒冷，就像無數塵埃覆蓋的黑暗陰霾之地，照進了一束光。
安雅愣了愣，不敢相信的回頭看了一眼，就一眼……她的眼淚忽然間就止不住了。
她看到了一個惶恐的少年，朝著自己飛奔而來，那個少年氣喘吁吁，臉上帶著驚懼。
安雅哭了，她覺得自己真沒出息，明明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明明心裡也有些怨，為什麼查理在最後不肯抱一下自己。
可聽到查理的聲音，聽到那個人呼喚自己名字的一刻，她忽然就害怕死亡了。
忽然就覺得所有的寒冷都可以去忍受。
她曾經在很多人臉上，看到過那種害怕失去什麼的恐慌。
但無數那樣的表情，沒有一次是屬於她的，就好像整個世界，沒有誰是期待著她的。
可這一刻，她發現，這個世界不是那麼排斥他的。
這個世界，原來也有人害怕她的離開，害怕到涕淚橫流，害怕到要竭盡全力的奔跑。
詭塔裡，終於沒有力氣的安雅，忽然間放聲大哭。
欲塔裡，終於見到了安雅的查理，也忽然間放聲大哭。
無數塵埃的手臂，抓破了安雅的面板，當最後的力氣也消散時，她忽然不害怕也不恐懼了。
她主動沒入了塵埃裡。如果這注定是結局，那至少……她想要去擁抱查理。
“起碼這一刻，我能理解你的痛苦了，查理。”
欲塔裡，聞夕樹看到了放聲大哭的孩童，終於卸下了所有的恐慌。
父母的失望，同齡人的嘲笑，師長的責備，這一切似乎變得不再重要。
查理和安雅，開始奔跑向對方。
在這一刻，詭塔和欲塔彷彿交融。
聞夕樹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場景，他感覺到好像兩個世界有了些許的共鳴。
滿是塵埃的隧道里，佈滿傷痕的安雅，在被吞入塵埃後，忽然大聲喊道：
“查理！我是安雅，我來擁抱你了！”
聲嘶力竭的吶喊，像是穿透了一整個世界，在同樣塵埃密佈的天台裡，哭泣的少年終於做出了回應：
“安雅！我是查理，我來擁抱你了！”
少男少女終於緊緊擁抱在了一起，像是兩個溺水的人，抓住了木板。又像是兩道光交融在一起。
隧道里，無數的塵埃手臂，忽然間消散。
而欲塔裡，陰霾籠罩的城市，破天荒的，有了一束光從天際垂落，落在了破敗的天台上。
遠處看著這一切的聞夕樹，無聲的笑了笑。他真的很開心。他知道，從這個擁抱開始，一切都改變了。
其實這些場景，聞夕樹看了很多次了……
傑克和珍妮佛，安家兄弟，小幸小瞳……他救過的人裡，真的有很多這樣的雙生之人。
但每一次，他都還是會很感動。
這種感動，會讓他覺得自己好像不是那麼惡劣。
“我果然，永遠看不膩這樣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