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化元年元肖,乙弗城冷意尚深。
寥廓的原野一望無際,牛心川畔積雪朵朵,院中屋簷結滿了冰柱。
東衙大相揹負雙手,巡視駐紮在城內的貴族桂軍。在他看來,桂軍兵強馬壯,悍不畏死,就是數量較少。且各家領主們各有想法,心不堅定。
在城內轉了一圈,他來到城外連寨。
一看,更是神色陰沉,心如死灰。
遠方流來乙弗城的河水已成為爆土揚塵的工地。唐軍發動數萬僕從軍、雜種婦老、民夫,在上游築壩攔河。
看來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一條道走到黑,跟他們持久戰出個輸贏。
“大相,李皇帝意圖已然清晰,就沒想過攻堅!”各大家族的將官緊隨其後,剛帶著騎兵在河邊和唐軍打了一仗敗歸的蔡邦贊卓罵道:“以在下之見,還得主動出擊!”
寨子裡有兵有民有牲口,人畜同居,臭氣熏天。
牆根下倒滿了凍死的人畜屍體。
“俺們人馬不缺,糧草卻撐不住這麼多人馬消耗太久。”贊卓嚴肅道:“再拖倆月,不戰自潰。”
吐蕃人打仗,多是劫掠為生。這回來抵抗李皇帝,事前備了輜重,都是大相再三堅持的。數量不多不少,養桂軍半年沒問題,可現在還有數萬奴隸、屬部之流。
“大相不可!”麴步查連忙說道:“李聖勢大,號稱十萬虎賁,固是虛言自壯,三五萬還是有的。常言道,一漢當五胡,一唐殺十胡。”
“昔劍南會戰,我十萬大軍為五千成都突將所破。”
“靈州之戰,六萬步騎敗於數千朔方軍………”
“沒有十倍兵力優勢,萬不敢與唐軍野戰。”
“再者李聖之軍,以僕見聞,比大曆、建中之時,只強不弱。”
“還得守。”
說完,麴步查心中一憐。
巢亂那會就該聯合東進的,若能除掉李氏皇族,中國分崩離析,高枕無憂矣!
可那會,大家畏懼京西北八鎮實力猶存,諸侯之師雲集。
退一步就是景福年,當時李聖尚弱,去支援河渭,聯合迎戰,將唐軍擋在渭州以東也不難。
但大相們懂得唇亡齒寒的道理,卻都不願意為了那些賤民為了別人流血。
都覺得李聖不會西來,都是想的偏安一隅。
現在再看看呢?
樹欲靜而風不止!
可恨啊。匹夫豎子,不足與謀!
看到那些投誠部落的結果,他都想降了。
以自己家族的身份和子弟才學,以都子靈賢菩薩的美豔,何愁仕唐無前途!可惜妹妹聽說那是個變態的色中惡鬼,滿口黃牙的血手人屠醜八怪,絕不肯委身。
以私心講,生死操於人,從規則制定者變成別人規則的服從者,也是麴步查有些不情願的。
“大相,我也想說兩句。”麴步都子披著紅衣走出,柔聲道:“可以跟義軍議和,或向王室兩系稱臣,具體而言,就是我們分道揚鑣,各自依附他們,換取回到雪域高原的機會。”
“都子,別說了,俺沒廬氏與那幫賤民不共戴天!”
“狗屁王室,老子可不認他本教贊普!”
突然,東衙大相拿手狠狠敲了一下寨牆,眾人安靜了。
“知道了!主意好!”大相忍著怒火,老臉發紅。
回去求這些人,和對李聖下跪有什麼鳥別。
“大相,那便伺機出城戰鬥?”贊卓湊上來腦袋,咬牙道:“搏一搏!”
眾人一起看向東衙大相。
“再遣使覲見。”東衙大相嘆道:“看聖人到底要什麼條件才肯退兵。”
“光是財貨美姬是不能的。”麴步查沮喪道:“上次覲見,聽到只有這些東西,僕直接被他的大臣趕走,門都未能進得。”
“加錢!”東衙大相掙扎良久,狠狠道:“大大的加錢,五十萬貫錢,五十萬匹絹,五十萬頭牲畜奴隸!金銀二十車!工匠五百名!”
啊?
贊卓眼一睜,驚呼道:”是不是太多了?”
“渾蛋!”東衙大相大聲呵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閉嘴!”
“大相,還不夠!”麴步查前趨三步,正色道:“這恐怕只能勉強夠他們的出兵費用,其焉可受?”
“那得多少!”有人不耐煩的喝問。
麴步查心算一番,不禁咬緊了嘴唇:“以後每年還得進貢,在這個基礎上的二分之一!”
“渾蛋!”這話一出,罵他的卻不再是東衙大相,眾人皆是神情不豫。
“那就去野戰!”麴步查抿嘴舉拳,表情上進:“戰!鬥!”
眾人又是死一般沉默。
賤民死則死矣,他們貴種的命可冒不起險。這麼些年安逸下來,他們也失去了血氣。但花錢買平安又覺得肉痛。
這就難辦了。
蔫蔫裡,只有東衙大相一人不懷好意地掃了一圈:“各位的心情,我理解。”
“但性命、地位、權力與財貨孰為貴賤,各自心裡都有答案。什麼渭州金城,靈夏,李聖一擊即潰,這些人的慘狀想必也都有所耳聞。所以,還望保留意見,避戰保全。”
“李聖不過是求財求名,只要不是奔著屠了我們來的,就都萬事有的談。”
“再和他談談。”
東衙大相沉思良久,拍拍麴步查,補充道:“再加三條,俺沒廬氏可以質子入朝,受唐官,以唐法治地,比尚延心故事。東軍西府盟會,可派兵聽用駕下,助李平叛。”
“北湖沿岸及以北富饒之地,可以割讓與唐,我們退回天寶山以西,只求南湖作為棲身之地。”
眾人有的表情陰沉,有的滿含期待,還有的在嗡嗡議論,似是分析其可行性。
“這是底線。”東衙大相最後說道:“若仍不成,那就是要我們死,屆時我們也只有狗急跳牆,殊死一搏了。”
“大相英明!”麴步查高呼:“誓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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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土飛揚的工地旁邊的河畔。
白雪紛紛,大帳鼓動。
堅硬的沙原上,鐵蹄賓士。
將官大臣們散得很開,將慌不擇路的四頭棕熊圍攏。
聖人穿著鎖子甲,外罩純黑大布披,側身騎在焉耆大馬上,手持長矛。
看準時機,他身子前傾下探,雙手持矛,奮力刺下:“呀!”
“噗!”
鮮血迸濺,灰黃毛髮的棕熊發出狂吼,卻猛地加速,拖著聖人狂奔。
“噗!”聖人拔矛,夾馬加速。
高速奔騰間,右手握矛舉過頭頂,蓄勢稍稍,投射長矛。
“嗚………”失血過多的棕熊再吃一矛,終於頂不住,翻滾在地。
“徹!”聖人大喝一聲,策馬從棕熊身上飛過,側身抽矛在手。幾個打兜轉回來後,丟矛滾鞍下馬,大步上去,雙手揪住熊耳,左腳一蹬。
隨著發力,這小山一般的棕熊居然被他生生拽動,在沙原上拖出一條槽道來!
“吼吼吼!”群臣歡呼:“蓋太宗!賽爾朱!”
“萬歲!萬歲!”南宮亢奮大叫,拍手喝彩。
柔奴、張月儀、蔡氏、龍慈、衛慕雙羊一眾女眷花容失色,這詩人吶?
“匡威、匡籌二帥,可有此勇力?”南宮眉飛色舞,向張慧問道。
有什麼不得了的嘛!張慧臉腮緋紅,壓著心中不悅:“不曾!”
“蔡夫人,林更衣,趙昶可有此勇力?”
二女恭敬拱手:“陛下興復聖主,趙昶叛國大盜,豈堪匹配並論?趙賊位兼將相,卻讓妻兒受辱。陛下受命危難,撥亂反正,啟眾正之相。自侍聖君,方知天下有英雄耳。”
“好說!”南宮翹嘴一笑,又看向一女:“天后~汝輩亡夫………全忠,可有此勇力?”
眾人一陣鬨笑。
張惠垂睫視地,木然不語。
“南宮寵顏,你未免欺人太甚!”張月儀額頭青筋暴跳,反擊道:“阿姊已為聖人誕下三子一女,你還在這提全忠那賊廝,未免太不把聖君放在眼裡!”
“是呀是呀。”石鳶袖掩面,懼怕道:“姐姐眉頭心上,都是聖君呢。”
龍慈看得無言以對,沒想到唐宮還有這些恩恩怨怨呢。
看來那個美得不像人的張惠是公敵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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