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49章 隴水東流聞哭聲

岐陽縣。

位處岐山東北五十里,姬人祖廟是也,文王祖父——太王亶受戎狄威逼,率族人遷居岐地,務耕織,看時宜,三代以滅玄鳥。隋唐以來,胡漢雜居於此,堪為富足安樂。

只是這十多年鳳翔屢遭兵禍,尚讓、李昌言、李昌符、朱玫、鹿晏弘、李茂貞、王行瑜、楊守亮、李繼侃之輩廝殺不寧,這個大帥那個將軍的,三天兩頭就在換主人。岐山不復晏然矣!

民亡竄山谷,或死刀劍,十不存一了。

在李曄的前世記憶中,真正對岐山造成滅頂之災的是蒙古西侵。

“百二關河草不橫,十年戎馬暗秦京。”

“岐陽西望無來信,隴水東流聞哭聲!”

“野蔓有情縈戰骨,殘陽何意照空城?”

“從誰細向蒼蒼問,爭遣蚩尤作五兵……”

鐵木真在距離現在鳳翔不遠的清水軍城病死後,嗣位的窩闊臺率軍橫掃陝西,首屠便是岐山。至於為什麼選這裡,時人元好問的這一篇喪亂詩或許就是答案。

聖人進城的時候,岐陽已經空了。

邠人跑得匆忙,街上到處是丟棄的器械、旗幟,連傷員都沒帶,東一個西一個,或坐或躺,眼神空洞呆滯,宛如殭屍。率先入城的龍捷軍看到,也不管是死是活,將頭顱一下一下割了下來。

縣衙外擺了十幾臺巨石舂,殘碎的骨渣漿液黏在磨面。尚未製作完成的肉脯、輪廓還保持著被按在舂上的姿勢,已經爛得生蛆,蟲蠅螞蟻爬滿了嘴臉。半流質的穢物在青石磚上緩緩流淌,惡臭充斥在每一個角落,好似瘟豬被開膛破肚。

散騎常侍李導只是看了眼就嘔吐不止。

他驚聲尖叫不斷狂笑,直到被武士一左一右匆匆架出城。

李曄看到了一副被綁在柱子上的骨架,髒兮兮的黑色長髮耷拉在骷髏頂上,似乎是個女人,軀幹還殘存著沒割完的血肉。

“徐彥若快到了吧?”聖人收回目光,交代王從訓:“給他送信,到了這裡組織民夫把縣城清理了,防止滋生瘟疫。枉死的百姓,儘量入土為安。”

“遵旨。”瞧著聖人不豫的表情,王從訓問道:“不進縣衙麼?”

聖人神色僵硬,調轉馬頭:“回營地吧。”

一座死城,還有什麼停留的必要。

走在寂靜的春日原野,李曄騎在馬背上,一語不發。他知道,這就是現實,一個人無力改變什麼,如今這個時代,流行的就是比別人更殘忍,比別人更沒底線。

當然了,別的穿越者或許可以這樣想——世道就這鳥樣,傷感有什麼用?

但李曄不能。他有自己的原則,婦人之仁也好,多愁善感也罷。他做不到在見到男男女女以如此方式被同類同族虐殺吃掉後還自矜皇帝身份無動於衷地談什麼大丈夫功業,豪情頌嘆大唐武德。

堪與這幫武人匹配者,只有石虎那樣的野獸。

心情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一刻,強烈地想要終結這個五濁惡世。他就像剛果河上開著那艘每時每刻都在漏水的大船,卻期盼著發家的滑稽奧德彪。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不怨天不尤人,強者同命運的風暴抗爭。

唯此而已。

殲滅盤踞在岐山的武熊部三千餘人後,稍微休整了幾天,等待供軍使徐彥若趕來,一方面補充糧草,一方面移交傷殘軍士、戰馬。聖人還要繼續西巡,自然得做好萬全準備。

四月十二,先鋒斬擊使李彥真遣來報,在雍縣、太和關、普潤一帶發現大股岐軍。或幾百,或兩三千,總數不下兩萬,要麼囤駐在修建在山上的陡峭軍寨,要麼躲在城裡廝混,看樣子沒有領導統帶,處於亂兵狀態。

很顯然,岐軍對李茂貞父子的前途喪失了信心,不願意再服從效力。只不過面對王行瑜以及朝廷討伐的外部壓力,沒亂徹底,應該是在等待“推舉”出新的節度使,或者哪個武夫跳出來自封留後,主持大局。

不過短時間內,這事是難辦了。

一來李茂貞還沒死,還有狗腿子在賣命,保不齊哪天就翻身了。

二則鳳翔百多年的老藩鎮了,衙內都虞侯、遊奕使、馬步總管、押牙、指揮使啥的很多,還有派在外的鎮遏使、軍使、城使等等,都覺得自己夠格,誰也不服誰——除非外部壓力夠大,那他們就會暫時放下心思,如魏博那般隨便抓個人代理節度使,以領導大夥抵禦外辱。

四月十四,李嗣周來報:在漆水河以東的麟遊縣郊外擊潰敵軍千餘人。

聖人相當重視這則訊息,蓋因這股亂軍是王行瑜的兵馬。

這廝早已進軍大震關找李茂貞麻煩去了,如今他的兵出現在離大震關二百里外的麟遊……

沒出意外的話,已經出意外了——這千餘邠師估計是作難失敗後,想要回邠州重新立個節度使,讓王行瑜變成流浪狗。

作亂原因都不用想。

王行瑜、李茂貞、李繼侃、楊守亮混戰這麼久。楊守亮因遭義子背刺,早前半個月就急吼吼地回家平叛了,這是第一個退出的節度使。

至於竄位的李繼侃,手下牙將不知何故,殺了他,也自立留後。這波亂軍如今還不知道流寇到了何方,李曄出征前掌握的情況是勾結吐蕃準備反攻侵略鳳翔的王行瑜。

但現在看來,這波人似乎失去了勇氣——打聽不到關於他們的訊息。

許是領頭武夫讓吐蕃人做了,餘眾自覺無望,就地解散了。

至此,笑到最後的王行瑜離吃下鳳翔這塊肥肉就只差宰了李茂貞這臨門一腳。

但問題是邠人貧困啊。

打了這幾個月,已經到了搶無可搶、捉人為食的地步。

而且這次全軍出動,邠人是衝著財貨美女來的。結果財貨美女沒幾個,反倒餓得兩眼發慌,能不找王行瑜“談談話”嗎。可兼併岐隴的誘惑擺在那,又快成了,王某人如何肯輕易放棄呢。

大帥為了自己的野心要繼續打。

小弟們不想幹了。

上下離心,想必這就是軍士們作亂的原因。

不過他們的運氣好像不太好,不但沒殺得了王行瑜,反倒在東奔邠州的路上遭遇了李嗣周的六千人,大敗。

聖人很高興,算下來幹掉王行瑜快五千人了。

王行瑜攏共就兩萬來兵馬,受此重創,加上混戰楊守亮等人的損失,還能剩多少?回去邠州還鎮得住武夫嗎?除非殺了李茂貞借大勝之勢竊據鳳翔,否則灰溜溜地退兵,讓兒郎們怎麼看,鄰鎮節度使會不會動心思?很多事一旦做出選擇,就要承受風險變成現實的危機。

事到如今,王、李這兩頭鬥虎必以一死而告終。聖人不打算干預,也沒有干預的實力。岐陽這三千多邠軍都是以步騎萬人苦戰一個多時辰才取勝。

能跟這倆走到最後的,只會更難以對付。

何況這倆加起來,兩萬人是有的——交手的風險太大。

軍事貴在審時度勢啊,宜時時自警。

四月十四傍晚時分,徐彥若終於帶著隨員和民夫將大量輜重運抵,供軍使衙門也搬來了岐山。運來的輜重各式各樣,弓箭、甲片、槊、豆子、醋餅、抹額、藥材、炒米、臘肉、蜂蜜、酒等等,種類豐富,武夫們歡聲如雷,一個個笑嘻嘻的。

“臣有罪,失期了。”供軍使徐彥若面色疲憊,稟告道:“臣一直在奉天督運糧草,不意杜太尉突召臣回京。”

“卿辛苦了,遲到幾天無所謂。”

李曄笑著予以寬慰,見其風塵僕僕,估計忙活了一天也累了,於是息了問話的心思,道:“下去吃飯吧,好好休息一晚,後續還仰仗卿為我供軍呢。”

“謝陛下。”

是了,很多新鮮食物是杜讓能臨時把徐彥若叫回長安領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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