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烈的血腥氣令劉羨在一瞬間驚醒,他驚愕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實在感到難以置信:僅僅是因為一杯酒,一條鮮活的生命就這樣消逝了嗎?這侍女還這樣年輕,看她的容貌,應該才二十出頭,花一樣的年紀,怎麼會就這樣被摧折了呢?他看著侍衛將阿青的屍體抱起來,像抱起一隻折翼的鳥,將她拖出屋內的時候,屍體的雙腳在地上留下兩道駭人的血痕,似乎這就是她在世間最後的痕跡。濃郁的血腥味散播在屋中,即使是再重的香料也遮掩不下去。
劉羨打量周圍的人,發現所有人的神情都是理所應當。
不只是殺人的侍衛,就是在一旁旁觀的侍衛也神情冷漠,彷彿同伴只不過殺了一隻老鼠。石崇在飲酒,面色溫和地在飲酒,方才的一幕對他而言,只不過一道下酒菜,嘴角甚至咂摸出幾分甜蜜的笑意。而他身前的侍女多在發抖,可眼中的神色竟然全是僥倖。就連石超也視若無睹,彷彿這是什麼很尋常的小事。
劉羨從骨子裡感到一陣發冷,他不明白,為什麼眼前的人們無動於衷?在阿青被殺的那一刻,他眼前一度浮現出很多人:母親,小梅,朱浮,阿春,來福……他們時而出現在阿青無神的瞳孔,時而出現在阿青微弱的吐息,也出現在阿青雪白的肌膚、冰冷的手腳、身下的血泊……
這些景象縈繞在他眼前,一度讓他陷入迷幻的景象內,可到最後,這些雜念被沖刷而走,劉羨只剩下一種凝練的哀傷: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問,這位阿青姑娘,是不是小梅的阿姊……
石崇又挑出身前的一名侍女,笑道:“阿蘭,你去給世侄收拾一下,再勸他一杯。”
阿蘭應了一聲,趨步走到劉羨身前,為他收拾桌案上的血跡。阿蘭司空見慣般擦拭完桌案,又貼身靠近,擦拭劉羨臉上的血跡,劉羨一陣窒息。而後她端起酒杯,打算倒出其中染血的酒水。劉羨制止道:“這裡有那位阿青姑娘的血,不要倒了,我對不起她。”說罷,他拿過酒盞,仰頭傾盡。
血的味道和溫酒混合在一起,不僅澀口,更顯酸苦。劉羨嚥下之後,感覺有冤魂沿著苦澀浸入魂魄。他沒有醉,反而更加清醒了,而後面朝石崇,直白問道:“世叔勸酒便是這樣殺人的嗎?”
劉羨沒有掩飾任何言語中的不滿,可石崇卻安之若素,他舉杯笑道:
“世侄何必動怒呢?按照泰始律,以卑抗尊,是為逆罪,我身為主人,殺她合乎律法。而世侄如此不忿,莫非是看上了她不成?”石崇輕而易舉地就推卸了責任,又逗樂道,“可惜,如果世侄早說一句,我把她送給你,又何嘗不可呢?”
石崇這完全是信口胡言,劉羨這半年隨李密學法,無論是《蜀科》還是《泰始律》,他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了。按照《泰始律》,陵上僣貴謂之惡逆,無變斬擊謂之賊,阿青根本毫無過錯,而石崇犯下的才是賊行!
石崇倚仗的,無非是自曹魏開始就確立的“八議”制度,也就是議親,議故,議賢,議能,議功,議貴,議勤,議賓:
只要犯人是皇親國戚、皇帝的故舊、眾望德高之人、才能卓越之人、功勳卓著之人、國家四品以上高官、勤奮勞作之人、前朝皇族後裔,只要沒犯下大逆不道的謀反罪行,平日的些許違法之舉,可以透過贖買、降職等方式免除罪責,甚至不予追究。
以這八個準則,石崇至少佔了議故、議賢、議能、議功、議貴五條。只要他不與士人為難,就算殺得血流成河,也根本無人追究。
劉羨此時已經有些如坐針氈了。他耳邊突然響起父親曾說的一句話:“劉備的子孫和賈充、石苞、王沈的子孫混在一起,也不怕別人笑話!”他以前不太理解,但現在卻振聾發聵。
他決定早點結束這次宴席,快步離開,但在此之前,他還有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
劉羨對石崇問道:“世叔見笑了,但小子確實有一個不情之請,還請世叔答應。”
“什麼事?賢侄但說無妨。”
“我確實想向世叔要一個人。”
“人?”
“敢問世叔府上,可有一名名叫何青的侍女?我想帶走她,無論什麼代價,小子都願意付出。”
話音剛落,府中的氣氛便變得奇妙起來,眾人面面相覷,雖不出聲,但眼神間的促狹與玩笑卻表現得分明:劉羨提出了一個不可能實現的要求。
劉羨心中一沉,暗想:莫非何青已經死了?還是剛剛那個阿青,真的就是小梅的阿姊嗎?然而石崇的神情並不與眾人相同,他並不像是玩笑,而是鄭重其事地問道:“世侄是從哪裡打聽到這個名字的?”
劉羨回答說:“在下是受這位姑娘的妹妹委託,看看她的阿姊現在過得如何?”
“喔?妹妹?”石崇看了一眼屏風內,又轉首問道:“這何家小妹與你有何關係?莫非是你的侍妾?”
劉羨搖頭道:“並無關係,她是一名普通農家女,與我只是普通的朋友罷了。”
“哈?哈哈哈!”石崇彷彿是聽到什麼不得了的笑話般,抖動著身子爆發出一陣狂笑,他說:“有趣有趣,世侄身為公爵世子,會和一位普通農家女為友?不怕汙了別人清白?哈哈哈。”
面對這樣的詰問,堂中的眾人都竊竊私語起來,連一旁的石超都臉色異樣。而劉羨面色自若,他笑道:“我是先主劉玄德的子孫,並不在乎什麼貴賤之別,也是小阮公的弟子,更不在乎什麼流言蜚語。只要我正大光明,清清白白,朋友就是朋友,有什麼可否認的呢?”
他又向石崇問道:“還請世叔告知,何姑娘是否身在貴府?無論是貴民賤民,猿禽鳥獸,世間萬物,誰無五倫之情,親人相思,乃是天生之德。如果何姑娘身在貴府,只要世叔能夠成全,日後若有什麼吩咐,劉羨定捨生忘死,傾力而為。”
這番話說得磊磊落落,擲地有聲,旁人呼吸皆為之一滯。
石崇臉上的笑意也收斂了,他見劉羨如此誠懇鎮定,自己再刁難下去,反而有失名士風采,便嚴肅道:“世侄別的要求都好說,但是這項要求恕難從命。”
“為何?”
“金谷園內珍寶雖多,但無可割捨的只有一個,就算拿皇位來換,我也不會讓出她的。”說罷,石崇轉首對一旁的屏風道,“綠珠,你也見一見劉公子吧。”
“是。”屏風內的女子微微頷首,嘆息道:“我也未想到,會在這裡再見到公子。”
說罷,綠珠緩步走出屏風。
劉羨只覺一道明亮的光線從入口處射入,彷彿一株雪蓮突然綻開一般,一位身著梅花紋百褶流仙裙的絕色女子突然出現在眼前。她略低著頭,可難掩身上的絕代氣質,向劉羨問候道:
“賤妾金谷園綠珠,原名何青,見過公子。”
劉羨如今快要十五歲,雖然交遊不算廣泛,但身處京畿,隔壁就是胭脂蜂湧的銅駝街,自然見過不少美女。可卻無一人能與眼前的女子相比,甚至可說是雲泥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