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劉羨草草洗漱了一番,和妻子阿蘿告別一番,就匆匆離開了家門。
這日是他按例到始平王府伴讀的日子,也大概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太陽早早掛上了山頭,將夜幕中的萬千殘雲刺破,只留下一片晴朗湛藍的天空,地上也一片通明,連影子下的螞蟻也清晰可見。
不過也正因為陽光猛烈,街上的行人不多,除去一些還在街上叫賣的商販外,就多是一些乞丐。什麼遊俠、士人、學生,在酷暑的熱浪下,統統都不見了蹤影。就連慣例該有的大朝會,也因太熱而被天子所取消了。
其實始平王府前幾日也給劉羨傳了信,說若是身體不適,可以不用過來,不過劉羨這次有不得不來的要務。
昨夜,他已和劉曜等人商議好了,此次到始平王府,劉羨必須要想個辦法,促使司馬瑋去一趟金谷園。
只要司馬瑋能駕臨金谷園,石崇接待皇子,勢必要慎之又慎。原本不需要守衛的地方,皇子來了,恐怕也要抽調護衛過來,而其餘的地方受到影響,防守也必然薄弱,這樣一來,就有了把水攪渾,趁亂起事的條件了。
刺眼的陽光灑下來,劉羨眯縫著眼睛,心想,要勸說司馬瑋倒是不難,但如何將自己置身事外,又不引起疑心,才是此行的重點。
他思忖了一會兒,不覺間已經來到始平王府門口,發現門口停著兩輛熟悉的馬車,找門口的仇虎一問,果然是潁川公主又來拜訪了。
進府後,一個奴僕前來為劉羨引路,穿過後堂,繞過東邊的兩處走廊,就到了王府的池塘。劉羨站在廊口時,一陣清風吹來,令他不禁眯起眼睛,再睜開眼看時,可見不遠處池塘的亭榭裡,司馬瑋正在朝他招手。
“喲,是懷衝啊!”司馬瑋起身從涼亭裡走出,笑問道:“怎麼今日還來了?我不是說可以休憩嗎?”
劉羨微微躬身,玩笑道:“殿下這話說得,在下來殿下身旁,難道是什麼苦差嗎?”
“劉老夫子可覺得是苦差。”司馬瑋揮揮手,取笑道,“前幾天他得了暑疾,跑過來說,要請一個月病假。我準了,可他還顛顛倒倒說了一大堆,什麼我要靜心養氣,用功讀書,他聽了心裡安慰,也就好得快些,這話說得,搞得像我氣病了他一樣。”
“王傅是關懷殿下,心地是好的,殿下這些話還是少說吧。”
“好好好,不說了。”司馬瑋拉著劉羨往亭臺裡走,笑道,“你來得剛剛好,我們這正在吃冰鎮甜瓜,涼快得很!你也來幾塊嚐嚐吧!”
在這個年頭,夏天當然沒有製冰的技術,說白了其實在冬天用水格製成冰塊,放入冰庫,夏季再取用。可由於冰庫的製造費時費力,目前來說還是一種非常奢侈的東西,大概只有皇室或石崇這樣的頂流才消受得起。劉羨踏入涼亭的時候,發現亭裡還放著一個三尺見方的冰鑑,冷氣從中幽幽探出,令亭中的溫度頓時涼爽了幾分。
此時歧盛、公孫宏、王粹等人都不在,只有寥寥幾名侍衛,喔,還有潁川公主司馬脩華。她此時正坐在冰鑑旁,捧著一塊甜瓜,嘴角黏著一顆瓜子,好奇地打量著劉羨。劉羨也由此有了機會,第一次仔細地端詳這位最受寵愛的公主。
實事求是地說,司馬脩華確是一位美人,雖然她年紀還小,但該有的美貌她基本都有:兩顆眼眸晶瑩透亮,和阿蘿相仿,其鼻子又小巧高挺,眉如遠山含黛,唇若桃花含笑,雖不像傳統的美人那般充滿貴氣與傲氣,但給人一種沒有心機的可愛親近感。
劉羨連忙行禮道:“見過殿下。”
“你是……?”而司馬脩華打量著劉羨,一時露出迷茫的眼神,顯然對她來說,上次來王府,根本沒把劉羨放在眼裡。
司馬瑋笑著揉揉她的頭,笑道:“小妹,又不記人?上次你見過的,他是安樂公府的世子,劉羨,劉懷衝,阿父給我安排的伴讀啊!”
脩華聞言有些羞赧,什麼話也不說,就要往司馬瑋身後躲。
司馬瑋像拉小貓般把她給拽出來,對劉羨道:“小妹整日在皇宮裡待著,有些怕生,你莫見怪。”
“我哪敢和殿下見怪?”劉羨笑道,“也是在下失禮,若早知道公主在這,怎麼也要給殿下帶點禮物才是。”
聽說要送禮物,潁川公主終於克服了尷尬,問道:“你有什麼好送的?”
劉羨道:“這還要問殿下,在下才好準備。”
脩華理所當然道:“我也不知道。”
劉羨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司馬瑋見狀,不由得捧腹大笑,笑過一陣後方道:“懷衝你不用多心,我小妹沒別的愛好,無非就是曲樂、寵物、繪畫。你不是小阮公的弟子嗎?若是有心,也不用送什麼禮物,給她吹一首曲子便好。”
果然還是司馬瑋瞭解公主,聽說劉羨擅長音律,脩華的眼睛立馬就亮若螢火,問道:“你會吹笛?”
劉羨從懷中取出竹笛,對脩華道:“略通一二,若有錯漏處,還望殿下不要見怪。”
說罷,他端莊正坐,笛橫唇邊,輕輕吹奏起《陌上桑》來。
這是一首非常出名的三段樂府歌。內容大體上講,東南有位佳人秦羅敷,美貌豔麗絕頂,所過之處無不讓人傾倒,結果連使君見了也維持不了體面,上前竟討好羅敷,可羅敷堅貞自愛,嚴詞拒絕了使君,誇讚自己愛人世上無雙,絕不會互相辜負。是近幾十年來,女子中一直非常流行的歌曲。
脩華自然是早就聽過,但劉羨也自有一番心思,他將曲調升了半調,再令節拍稍稍加快,使得樂曲較平常而言更加歡快。但這也有風險,就是稍有不慎,便可能破音斷奏。但對於接受了小阮公多年教導的劉羨而言,這點改動當然不足為道,他很輕鬆地就完成了改編。
在亭中的旁人聽來,只覺得這笛聲圓潤自如,猶如湧泉之水,又恰似數只黃鶯在耳畔徜徉輕啼。縱使時節悶熱,周遭還有煩躁的蟬鳴與蛙鳴,但都被曲聲所覆蓋下去,心情也如春雪消融般,不知不覺就雀躍起來了。
劉羨一曲吹罷,放下竹笛,司馬瑋頓時鼓掌笑道:“哎呀,懷衝,我這下可算知道,孔子為何說,聞《韶》樂,三月不知肉味,真是令人如痴如醉啊。”
脩華也非常高興,如果說之前她的眼睛像是螢火,此時就明若星辰,之前的生疏和尷尬全不存在了,興致勃勃地低聲催促道:“再吹一曲吧!再吹一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