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庭漢裔

第84章 星落如雨(5k)

那一日之後,按照原定計劃,劉羨打算帶著綠珠回東塢,先見一見小梅一家。

於是又輪到休沐的時候,劉羨便找中書監華廙,多請了一天假,而後就令朱浮駕牛車,到陳壽府上接人。

劉羨給綠珠蒙上面紗,接到車上時,是有些如坐針氈的。因為在車上的並不只有他與綠珠,連阿蘿也在。

既然已經說好要送走綠珠,劉羨再三思量,終於覺得自己有些坦蕩了,回到府中後,就和阿蘿攤牌了這件事。

在內室裡,他把事情的前因後果都說給阿蘿聽,但說著說著,他自己都為自己的任性而感到尷尬,然後低下頭,像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一樣等待妻子判決。

他已經做好了被責罵的準備,畢竟當年張希妙聽說這種事情的時候,就經常會和劉恂爭吵。不料這種事情並沒有出現,阿蘿還是像往常一樣,瞪大了平靜又懵懂的眼眸,疑問道:“為什麼早不和我說呢?”

“是為了保密,躲過搜查,我也沒想過會變成這樣……”雖然覺得言語蒼白,但劉羨還是為自己的行為解釋。

不料阿蘿忽然道:“不管事情再怎麼危險,我也可以給夫君幫忙啊?”

“啊?”這話全然出乎劉羨預料,以致於他的辯白全然停住了。此時他又聽阿蘿說:“自從嫁給夫君後,我們不是說,什麼幸福困難都要一起渡過嗎?阿蘿是做錯了什麼嗎?這樣大的事情,夫君為什麼不和我商量呢?”

“當然不是……”

“那就不要再說了。”阿蘿輕輕握住劉羨的手,注視著他道,“過去的事情就已經過去了。”

“可夫君這一生,阿蘿想用這雙眼睛見證,不想再錯過。”

於是就有了當下這一幕。

當綠珠入車後,她取下面紗,直視這位世子夫人的眼睛,僅僅是第一面,她很快就為阿蘿的純潔所打動。

阿蘿的臉上並非沒有警惕的神色,但並不明顯。她的底色依舊是一種被精心呵護的白色,並未有太多的雜色:堅強中帶著寬容,剋制中又帶有親近,綠珠一眼就看出來,和被塵世浸染的自己不同,這是一位仍然誠心相信善良和愛的少女。

這讓綠珠有些自卑,她想到了還是十歲時的自己,但那段歲月卻永遠回不去了。

綠珠主動拜禮說:“給您添麻煩了。”

阿蘿則是單純地被綠珠的美麗所震懾。

人無疑是愛美的生物,無論男女。雖然早就聽劉羨描述過,但真親眼見到,阿蘿還是不禁雙手捂唇,心中驚豔,什麼小心思都拋之腦後,還沒來得及細想,自己就已握住綠珠的手說:“阿姊這麼漂亮,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吧!”

然後他又對劉羨擔憂說:“阿姊這樣的人,真的藏得住嗎?”

“總會有辦法的。”劉羨只能這麼答。

然後阿蘿就真像妹妹一般,對綠珠問東問西,從她的童年,到她金谷園的往事,還有對劉羨的看法。

這裡面有相當多問題是尖銳刺耳的,簡直是在揭綠珠的傷疤。但綠珠也不感到被冒犯,很多話題,她都輕描淡寫地略過了,只是說:“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這場景出乎劉羨意料,也令他大大鬆了一口氣,他擔憂的事情並沒有發生,這是兩名聰明的女子,雖然出身不同,但都知道如何維持體面與矜持。

他可以暫時想些別的事情了。

此時牛車已駛上荒郊,劉羨伸手撩起車簾,往車外看去,田野間一片衰敗。

廣袤無垠的平原上,可以依稀看到幾個青蔥的山頭,但眼下的土地卻是枯黃的,表露出一種缺乏生機的貧瘠,乾硬的裂痕遍佈其中,透露出一種類似血味的土腥氣,不遠處的水渠也是乾涸的,阡陌間三三兩兩地堆置著秸稈,上面爬滿了正追索米粒的秋蝗。偶爾能看到一些野菊花,但也沒有芬芳和香氣。

今年又是一年大旱。

雖然在後世看來,太康年間已是這數百年中難得的太平年,但其實自劉羨懂事起,他的童年就一直與災異繫結。

除去太康三年還算平靜外,其餘的年份中,要麼是大旱不雨,渴得人寸步難行,要麼是鋪天冰雹,在背上打出一個個血孔。幾乎沒有一年收到過豐收的訊息。

而到了太康九年這一年,災情達到了歷年之最。

劉羨今年在中書省中抄寫各地郡國報上來的文表,何止是觸目驚心?光賑災請示就不下三十道:先是年初時,揚州東陽、建安、臨海、會稽四郡地震;四月時,荊州武陵、天門、衡陽、南平、宜都、襄陽、江夏、長沙八郡地震;到現在七月,又遭遇百年大旱,淮河以北多地不雨,旱情影響之大,已經波及到司州、兗州、幷州、幽州、雍州、秦州、梁州共七州三十三郡國,種麥的農家幾乎盡數絕收,只能以野菜草根果腹。

更要命的是,雖然還未到深秋,但各地均已出現蝗蟲蹤跡,數量遠遠多於往年,受災州的刺史全都預言說,今年的蝗災要勝過以往,望朝廷早做賑災打算。

對此嚴重災情,天子也不得不強作精神,罕見地召集車騎將軍楊駿、尚書令楊珧、徵北將軍楊濟,以及中書令何劭、侍中樂廣、王濟等人商議賑災事宜,。

商議發現,國家儲糧不超過兩百萬斛,其中有相當部分是軍糧,難以徵調。

在這種情況下,最終皇帝下詔,免去今年受災各郡的田賦,允許各地郡縣開山禁,讓百姓到山林間自行覓食。而賑災一事,最終只調出了五十萬斛作為賑濟,可謂是杯水車薪。

可即使各地受災如此嚴重,依舊不影響京師繁華,洛陽城中,熱鬧一如往昔:秋收以後,紅男綠女遍身羅綺,四處踏青,或在龍門、邙山等地射獵,或在伊水、洛水踏青。流觴曲水,笙歌達旦,甚至還有興致在洛陽城南召開黃花會,品鑑各家栽種的菊花。

而隨著糧價的上升,往來洛陽的商隊不減反增,貨物反而越來越多樣了,什麼江南的越女,關中的胡女,幷州的馬奴……人市的奴價可謂是一落千丈,以致於士族之家,每門每戶都添了奴隸。

因為這場大災,洛陽城反而變得愈發熱鬧了,如果人們不刻意打聽,可能還以為到了另一個盛世,忍不住要為朝廷唱起讚歌了。

可劉羨此時在車窗外所看到的,卻是一片觸目驚心:說餓殍遍地肯定是誇大之詞,但沿路所見農人,無不面帶飢色,腳步虛浮,而所過山林,翻挖的土坑和丟棄的草根皆不可計數。

好在暫時還沒出現吃土和人食人的傳聞,可即使如此,劉羨依然不免生出一個疑問:今年會凍死多少人?

眼下還在初秋,這麼艱難度日還是能挺過去的,但是等到了冬日呢?遇到大寒天氣,難道還讓平民們自己到山野中覓食嗎?百姓們不得飽食,也沒錢添置衣物,這樣下去,年關之難熬,恐怕超出想象。

在路上,劉羨聽著綠珠和阿蘿的閒談,自己則陷入了沉思。

終於到了東塢,東塢的情形比別的地方情況稍好。周圍的人家還沒有到處挖蕨菜,但看上去也憂心忡忡的。劉羨一下牛車,就有人靠過來問說:“公子是來催租的嗎?”

劉羨認出他是自己家的佃農,名叫張尼的,今年四十有五,家裡有三男一女。因為之前劉羨隨李密務農,與他也算熟識了,所以他才上前問這個敏感話題。

劉羨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問道:“今年你們收成如何?”

張尼答道:“別提了,今年知道是大旱,所以就沒種麥子,種的是抗旱的粟米,收成少些就少些,至少能過得去。但是今年老天爺不給面子,毛都不下一根,種粟也能歉收,幾乎一畝地要少收五十斤。”

“去年年中的時候,我安排人挖了道小渠,又挖了口井,沒用嗎?”

“多虧還有公子這口井,今年澆水方便了些。但種田就是這樣,你糊弄地,地糊弄你,有什麼辦法呢?”

說到這,張尼忍不住訴苦道:“今年的租子,公子給我拖一拖吧,實在交不上來,我家七口人,都指望這點收成吃飯呢!”

“可你緊著點吃,也不夠吧?”“那就只能再去借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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