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席捲大河以南的旱災蝗災,也奇蹟般地沒有發生在河北之地。因此百姓雖然窮苦,卻沒發生什麼人相食的慘事——這也是河朔能夠避免於被民變席捲的關鍵。田珺卻突然沉默了。
“後城是貧民窟,每年都要因凍餓死去兩三千人,被扔到城西的亂葬崗裡,被野狼和狐狸啃食屍體,最後連白骨都很難剩下。”
“亂葬崗往北二里,就是刺史和牙將們的別業群。我聽阿爺說,五十年前,那裡還有大片的良田。後來漳河河堤因年久失修潰決,將那兒淹成陂澤相連的模樣。貴人們覺得蘆蕩密佈,河渚縱橫,有杭州西溪的風韻,於是在其間修造園林,綵船相接,春夏之時,妖童舞女,盪舟水中……”
朱溫很少見到田珺這麼凝重的樣子。
她是田承嗣的後人,而到今天,她的家庭仍是魏博牙兵食利集團的一員。
若非認識了田香與寇謙之,她永遠不會覺得這樣的生存方式有什麼錯。
就像趙窈娘那些女孩子在被朱溫從莊園裡抓出來,發配去當營妓之前,都不會覺得自己爺孃坐視百姓人相食,卻繼續囤積居奇,不肯散一顆糧食賑災有什麼錯一樣。
“每次看到這些所謂的貴人,我都會誤以為自己是個好人。”朱溫嘆道。
“當時我覺得貧民窟裡那些孩子忘恩負義,殺了他們大部分人。”田珺輕聲道:“後來仔細想想,要不是田香姊姊用自己身體換來的錢去救他們,他們本來多半也沒法活著長大。”
“那幾個感恩的孩子,你帶他們去了泰寧軍,還教他們練武,總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朱溫安慰道:“不要自責了,你那時候不過十五歲,自己也只是個孩子。”
在這渾濁的世間,泰寧鎮至少勉強算一片淨土。齊克讓和寇謙之保境安民的作風,的確救活了許多百姓。
說著,朱溫突然牽住了田珺的手。
田珺本來性子豪爽不下男兒,剛認識時便為了錢答應假裝朱溫的未婚妻,如今都認識這麼久了,抓一抓手兒本不是什麼大事。
但想到這是自己過了四五年第一次回家,還帶個男人回去,田珺俏臉突然有些燒燙。
“其實我知道,我沒法子徹底裝好那些貴公子的作風。”朱溫低聲道:“我做不到那樣高視闊步,完完全全地把百姓看得輕賤如草。”
他突然話鋒一轉:“不過有一點,即便真是幽州朱家的子孫,也一定比不上小爺好看。”
這種自戀的話讓田珺簡直想馬上在朱溫鼻樑上轟一拳,把他那張好看的臉整個轟得凹陷下去。
但她不得不承認朱溫說的是實話。
幽州朱家再顯赫,也就是邊鎮丘八出身。
朱溫的樣貌氣質,倒令人懷疑是吳郡朱氏的後裔。
不過,這個曾煊赫數百年的江東士族名門,在大唐建立時,也已徹底沒落,被清除出士族譜牒名錄了——與琅琊王氏、陳郡謝氏一樣,同是侯景之亂的受害者。
都說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但歷史流轉,士族興衰亦不少見,只是門閥掌握世間權力的統治方式,始終不變罷了。
“現在去我家?”田珺低聲問道。
“不,先去買套宅子,要大點的,留個要在魏州久居的印象。”朱溫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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