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三軍將士的目光,甄燃玉咬了咬唇,忽然輕笑起來。
“一團淤血爛肉,有什麼好看的?若是掌力再深幾寸,血肉盡被削去,倒是可以幫各位修煉一下白骨觀。”
笑語嫣然,但在焰帥唇角的血線,以及鮮血淋漓的胸口襯托下,顯得那樣地詭異。
眾戰士這才紛紛轉開目光,亦被焰帥的從容和氣勢所震懾。
也幸虧慘烈的傷口掩蓋了大部分春光,更令她能用佛家白骨觀說法,展露心境迥乎常人。
但王仙芝臨死前的博浪一擊,也實在對焰帥有所震撼。
而且,她清清楚楚地看見,整個暴起的過程中,王仙芝壓根沒有睜開眼睛。生命之火即將燃盡,他為了發出空前絕後的最後一擊,甚至放棄了視覺,僅僅依賴於本能的感知去衝殺作戰。
這豈非正是武道的極致。
盤坐於地的蒼老軀體中,生命之火終於黯淡下去。
無量的光芒將王仙芝的靈魂徹底包裹,他感覺自己迅速變得年輕,回到了二十歲的模樣,那是最好的青春年華。
他看到了無數人的身影。
父親、母親、柳彥璋、尚君長,還有更多故人,點頭對自己露出讚許的微笑。
魏王李密的國度置於天闕更高一層,祖師王伯當親自伸出手,於萬丈光明中接引著他的魂靈,參加瓦崗英雄的盛宴。
“要讓天下百姓也能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秤量金銀。”魏王李密說著,低頭瞧了瞧自己有些舊的衣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之所好,必使蒼生亦有之。”
“年輕人,你從哪裡來?”魏王對王仙芝溫和地笑著:“你的那個時代,已經實現了士庶親如一家的夢想了麼?”
“還沒有,但我的弟兄們仍在戰鬥,必定不會辜負魏王的期望。”
王仙芝明白,現世當中,“請大唐赴死”的誓言,只能由黃巢等人代自己履行了。
“很好。”李密輕鬆地起身走過來,將手掌溫柔地加在王仙芝肩頭:“年輕人,這一世,你應盡的責任,已全數守住了,這大千世界之間,自有公正的冠冕,為你留存。”
“士族門閥存在了上千年,出了許多的人才,卻也令不公充斥著整個世界。這種制度,已到了最終消滅的時代了。你們的血,絕不會白流。”
王伯當、單雄信、秦叔寶、羅士信、徐世績、魏徵、程咬金、裴行儼、劉黑闥、賈閏甫、牛進達、郭孝恪、祖君彥……他們紛紛站起身來,一起鼓掌。
既為了魏王的豪情壯志,更是為了歡迎這位新來的晚輩。
在天闕中,他們有許多人,本可以選擇唐朝太宗皇帝的那個國度,享受子孫供奉給他們的氤氳香火,卻都回到了魏王之國。
他們終忘不了四海之內皆兄弟的瓦崗遺夢。
這一刻,王仙芝真正感覺到此生無悔!
盤坐於地的軀體,在此時,才徹底消散了最後一絲氣息。
江水滔滔,東流而去,河岸的泥土都被戰血染紅。這一刻,江濤突然洶湧,捲起一座座傾山雪浪,似在為絕代宗師送行。
江風自南向北席捲而來,忽然無數木葉如黑雲般蕭蕭而至,遮天蔽日,它們在風中發出陣陣悲鳴,而後像密雨般向軍陣中落下。
天色不時何時已經轉作陰沉,太陽只在雲堆裡透出小半張臉。山川草木,都含上了悲壯之色。
“他真的死了。”有唐軍戰士顫巍巍地將手指探到王仙芝鼻端。
“西楚霸王,怕也不過如此。”有人長嘆著道。
大別山中,層霧瀰漫之內,朱溫、孟楷等人一邊行軍,亦居高臨下,親眼目睹了王仙芝從容赴死的全部過程。
“人生在世,終有一死。我孟絕海他日若能死得如此慷慨壯烈,也不枉此生,勝過在病榻上窩窩囊囊地死去!”
孟楷天性豪氣干雲,認為武人命運的歸宿,就該在沙場。
像王仙芝這樣縱橫一世,慷慨而死,餘威仍如泰山,覆壓人心,豈不正是自己夢寐以求的終末。
朱溫道:“那待師尊平定了天下,你有個七十上下的年紀,去討伐胡虜,像先軫一樣免冑陷陣,給自己找個死地最好了。”
他並不覺得孟楷這話不吉利,因為慷慨激昂,視死如歸,本是孟楷的天性。
何況人生七十古來稀,這亂世之中,若真能活到七十歲,還能上陣衝殺,馬革裹屍,也實在堪稱痛快一生。
至於其餘的草軍戰士,都被王仙芝的壯烈謝幕震撼得無以復加,說不出半句話。
不信青春喚不回,不容青史盡成灰。低迴海上成功宴,萬里江山酒一杯。
在這個沒有門閥士族(希望今後也不再有)的時代,大家與筆者一起來敬一杯酒,也算給盟主壯行吧。
至於最後那個天闕之國,無神論者把這個理解成盟主生命盡頭看到的幻象也可以,這種事至少是符合瀕死體驗理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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