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迤迤然向朱溫這邊移蓮步過來:“秦家兄長倒是與夫人郎情妾意,羨煞旁人。”說著,綽影竟如個頑皮的小女孩一般,用玉指在朱溫額角上敲了一記:“兩位別鬧了,恩愛也秀夠了罷?綽影都瞧得羨慕極了。”
田珺一臉通紅地從朱溫身上掙下來。
但只有朱溫發現綽影方才水袖飄飛之間,自己耳孔中有些細微的觸感。
一顆蠟丸被她彈進了自己的耳道里。
待綽影帶著一直侍立在後邊一言不發的兩位劍仙子飄然離去,朱溫才悄悄地用小指去掏自己的耳孔。
就在這時,一個小廝湊了過來,收走幾位客人享用酥山留下的盤碟。
這小廝的雙手和雙腿都格外地長,手指也是,還留著長長的指甲。
他的面板蒼白沒丁點血色,細長的一雙吊眼用木炭畫了眼線,給人一種十分詭異的感覺,好像閻君座下拘魂的白無常。
但這個小廝神色卻相當恭敬,收走盤碟之後,他還用蘸水的布將食幾擦得乾乾淨淨,又用乾布細緻地吸乾上頭的水。
這個過程中,他不時掉頭而望,朱溫有種奇怪的感覺,他莫非是在偷偷看綽影遠處的背影?
朱溫喚起田珺和蘭素亭,讓她倆起身。
月殿側門無聲無息地進來一個身著玄色道袍,頭戴兩儀冠,插子午簪,手持麈尾的中年男子。
此人若非發福的話,樣貌一定很清癯,如今卻是圓潤了。
下巴上卻光溜溜地,沒有一根鬍子。
“綽影見過師父。”即便是作為泰山首席弟子的綽影仙子,面對這男子也極為恭敬,屈身打躬施禮。
朱溫一手牽著田珺,一手牽著蘭素亭,不緊不慢地走了過去。
他目光肆無忌憚地在中年男子臉上掃過。
這個矮胖無須的中年人,彷彿比起容色殊絕的綽影仙子,更能提起朱溫的興趣。
中年人卻顯得相當有涵養,神色沒有一點著惱:“這位郎君,在敝觀可過得順心安適?”
“當然是好極了。”朱溫放開左右一大一小兩個美人的玉手,擊掌道。
而後他凝視著中年男子:“曹真人,有人託我給你傳幾句話。”
曹子休是個道士,當然要稱為“曹真人”而不是“曹掌門”。
由於他三十歲之後,便沒了鬍子。男人們也希望管理著這許多美貌仙子的男人,是一位公公,因此私下裡稱他作“曹公公”。
但當面卻沒人敢對他有任何不敬。
曹子休面對少年人不敬的神色,卻顯得波瀾不驚:“講罷。”
“振衣千仞崗!”朱溫突地嗔目大喝。
“濯足萬里流。”曹子休頃刻對上。
“被褐出閶闔!”
“高步追許由。”
“世胄躡高位。”
“英俊沉下僚。”
“功成恥受賞?”
“高節卓不群!”
二人一問一答,搞得眾客都莫名其妙。
但除了蘭素亭之外,不是沒有其他人發現,這些都是出自晉朝左思的《詠史八首》的句子。
振衣盟作為武林六大派之首,卻向來不與朝廷合作。
其創立者甚至是死於李唐之手的隋末英雄蒲山公李密的頭號忠臣——“白衣神箭”王伯當。
史書中說王伯當與李密一起死了,但實際上王伯當突圍中失去一手一足,卻悟出驚天武學,創立了振衣盟一派。
至於不與朝廷合作的理由,“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這一句就能說得清清楚楚。
從大晉,到大唐,六百年了,經過許多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但世界的規則似乎也沒太大改變。
“曹子休,你應該記得盟主對你的厚恩。”
朱溫眼神陡轉森冷,毫不客氣地叫出了曹子休的真名實姓。
他目光向旁邊掠去,武判官,還有賭場裡的大莊家、刀疤臉,等一群人都已經在殿內坐下。
“貧道當然記得。”曹子休淡淡道。
“既然如此,你自裁罷,留你一個全屍。”
朱溫在泰山派的腹心之地,千百人叢中,從容說出這般話語。
“可要對小郎君說聲抱歉了,貧道天壽未盡,不能從命。”曹子休的回答也十分從容,臉上的肉如涼粉般簌簌抖著,卻一點不顯得油膩。
“那此番死的是我嘍?”朱溫饒有興趣地問道。
“不見得。能打敗四帥,哪怕一次的人,天下也極難找到。如果運氣好,朝廷會比看重貧道更加看重朱郎君。”
曹子休嘆息道:“那時候郎君恐怕還要感謝貧道的苦心。”
“那一定不會。”朱溫非常自信地道。
田珺扯了扯蘭素亭的衣服,在蘭素亭耳邊私語道:“芷臻妹妹,他們在搞什麼鬼?”
蘭素亭想了想:“大概是曹真人已經知道營將在冒充秦彥,而營將知道曹真人已經知道他冒充秦彥……”
田珺花了好一會才理清這是怎麼一回事兒。
“所以他還讓我假裝他夫人,逗我玩?他還揩姑奶奶的油,我要殺了這個小賊!”
田珺小聲說著,又忍不住發怒跺足。
朱溫目光投向武判官等人:“各位應當有分教了吧。”
武判官哈哈大笑,縱身越眾而出。
“逆賊朱溫!你為草賊黃巢出謀劃策,肆虐地方,殘害國家戰士、百姓無數,罪不容誅!今日自投羅網,還不束手就擒?”
武判官這番話說得極為義正詞嚴,就好像他口稱隨時為鹽帥赴湯蹈火時一般。
這一番話,令在場許多人面色大變。
曹子休卻換上了笑吟吟的神色,準備好好觀賞接下來的大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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