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章到都察院,讓徐成楚這個素衣御史辦寶鈔局這個案子,陳末要仔細配合。”朱翊鈞又下了一道聖旨,給徐成楚分派了任務。
徐成楚之前因為脖子上的大瘤子被人排擠,透過手術,他治好了自己的病,如果治好了大瘤子,徐成楚選擇與人和光同塵、相忍為國,那也是人之常情。
畢竟已經脫離了原來的階級,成為了統治階級,建立新的階級認同,理所當然。
但徐成楚仍然不肯與人和光同塵,非要點了寶鈔局的炮仗,既然他想做英雄,朱翊鈞就給他做英雄的機會。
徐成楚當年痛批丁亥學制的弊病,張居正憤怒之下,甚至把徐成楚的全楚會館腰牌都收了,把徐成楚和他的妻子趕出了會館,無處居住,徐成楚還是要上奏疏。
徐成楚當初的勇氣,還在。
寶鈔局官鋪的亂象,並非只有徐成楚知道,寶鈔局的糜爛,已經鬧到了文華殿上,那到底是怎麼爛的,其實大多數臣子心裡已經有數了。
大家都不敢點這個炮仗,徐成楚敢點,那就讓他做這個英雄。
徐成楚領了聖命,就到了北鎮撫司,開始和陳末一起督辦此案,辦著辦著案子就辦不下去了。
“查還是不查?”陳末看著面前的案卷、物證,面色凝重的問著徐成楚的意見。
“案情事實清楚,證據確鑿,我等未曾誣告,不負皇恩,查,一查到底!”徐成楚面色變了數變,最終選擇了繼續。
“先暫停吧。”陳末嘆了口氣,拿起了所有的案卷,站了起來說道:“我還是奏聞陛下,詢問清楚為宜。”
陳末入了通和宮,奏聞了陛下,案子好查的很,陳末作為五年份的墩臺遠侯,十七年的刑名緹騎,查這種案子,真的是手拿把掐。
但問題是,查到了不能查的人身上。
“所以,是皇親國戚,還是宗室?還是大將軍,還是元輔?”朱翊鈞有些疑惑的問道,一般情況下,只要不涉及到內閣和宗室,陳末都不會如此請示。
陳末俯首說道:“是武清伯。”
這武清伯李偉沒什麼特殊的,他是皇帝的外祖父,李太后的生父。
“混賬!”朱翊鈞一聽,攥緊了拳頭,厲聲說道:“朕和他說過很多次,他要是缺錢,就問朕要錢,萬曆七年他修大園清華園,朕一次就給了他七萬銀子!朕多摳門,他不知道嗎?”
“非要做這等事兒!真當朕不敢拿他不成?!”
朱翊鈞將案卷仔仔細細的看了許久,又看了書證物證,才對著趙夢佑說道:“趙緹帥,點緹騎兩百,把清華園給朕抄了,所有案犯全部收監,等候發落!”
“正好理工大學堂要擴建,清華園改學堂!”
求財沒問題,李偉也沒少問皇帝討銀子,他幾次討銀子修宅子,就是修清華園,朱翊鈞甚至還派了人給他好生規劃了一番,順便給了一些御用之物,讓他充門面。
李偉大宅落成,宴請四方的時候,朱翊鈞也派了宦官去道喜。
他對這些不領兵的武勳、宗親、皇親國戚的要求,就只有一個,花錢可以,他有錢,養得起,要排場面子也可以,朱翊鈞還能幫他撐場面,但不要添亂,不要上了御史的彈劾奏疏。
若是讓皇帝不體面,他李偉怎麼體面?
朱翊鈞將案卷合上,推到了一邊,惡狠狠的說道:“怪不得先生說計窮也,先生縱橫睥睨三十餘年,何曾計窮?天塌下來他都有辦法!到了這事兒,一句計窮也,朕還奇怪,感情不是沒辦法,是不能有辦法!”
陳末欲言又止,李偉其實已經老實了,幹這事兒的是長子李文全,從緹騎的調查來看,李文全九成九是瞞著李偉做的。
李偉年紀也大了,皇帝警告了兩次,再加上皇帝也有恩賞,李偉沒什麼動機去惹事了。
李文全作為皇帝的大舅,讓人堵了寶鈔局官鋪的門,寶鈔局的吏員連告狀都沒法告,這可是皇帝的大舅,誰知道是不是皇帝默許?誰知道這膿包捅破了,會是什麼結果?“臣遵旨。”趙夢佑直接俯首領命,抄太后父親的大宅,這件事太后怪罪下來,趙夢佑也沒辦法,只能寄希望於皇帝能出面庇佑了。
趙夢佑點了兩百緹騎,就直接奔著清華園去了。
京師西北郊外,從西直門至昆明湖一帶,是歷史上著名的皇家園林勝地,自金章宗始至萬曆年間,歷代皇家、勢豪,都在此地興建的宮殿苑囿、園林別業,這裡的豪園,多達百餘座。
正因為如此,這裡才有了秀錦街這條赫赫有名的外室街。
清華園內,李偉已經收到了宮裡來的訊息,皇帝點了緹騎來抄家了!李偉大驚失色,他自問自萬曆四年後,他從未惹禍,皇帝想要他的清華園修學校的事兒,李偉自然十分清楚,他哪裡敢惹這位主兒生氣?家不要了?
真的惹了陛下,宮裡的女兒,根本不護他!
李偉之所以能收到訊息,這事兒還得說回嘉靖年間,李偉是從山西逃難到了京師通州永樂店,那時候窮的叮噹響。
李偉自己本人在通惠河幫工,大兒子李文全跟著他在碼頭做縴夫,二兒子李文貴在一個染坊裡做學徒,家裡的姑娘,也就是現在的李太后,被賣到了永樂店陳府,給陳小姐家裡做侍女。
最小的兒子李文進,實在是養不起了,就直接入了淨身房,引刀一快,成了太監,那年,李文進才七歲。
嘉靖三十七年,陳小姐被選為了側王妃入了裕王府,但肚子遲遲不見動靜,就越發的急切,陳王妃知道夫君喜好美色,就讓貌美如花的李姑娘,讓裕王給瞧見了。
裕王也沒客氣,彼時還是丫鬟的李小姐,就這麼入了裕王府,還有了兩個兒子,母憑子貴,就做了皇貴妃,後來更是在隆慶六年成了兩宮太后之一。
李太后的弟弟李文進,在宮裡當宦官,即便是有李太后撐腰,李文進依舊沒能爬到太監的高位上,這宮裡的老祖宗,沒點本事,真的爬不上去。
李文進是宮裡的御馬監太監,這可是宮裡的二號實權部門,東廠提督,理應由御馬監太監執掌。
但這些年,馮保這個司禮監太監一直兼領東廠,這裡面有歷史原因,正德年間立皇帝劉瑾倒臺,司禮監兼領東廠就成了規矩;也跟李文進無能有很大關係。
李文進和李太后是姐弟關係,這麼硬的背景,李文進依舊鬥不過馮保,李太后也知道自己弟弟那點能耐,上不得檯面。
萬曆初年,主少國疑,讓李文進跟王崇古這幫人鬥?李文進不被王崇古生吃了才怪!李文進雖然不管東廠事,但宮裡發生什麼,李文進還是清楚的,他得知皇帝發兵清華園,立刻馬上差人告訴了父親。
李偉看著宮裡傳來的訊息,皇帝已經發兵,說什麼都晚了,他看著自己的兩個兒子,厲聲問道:“你們幹了什麼!皇帝,皇帝要來抄家了!”
李文全和李文貴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眼神裡全都是駭然。
知子莫如父,就這一個眼神,李偉就知道完了,全完了!他辛辛苦苦修了一輩子的清華園被收走也就罷了,被抄家也就罷了,這次大難,能保住命,恐怕都難,要知道,當年他入宮見女兒,被皇帝擦著耳朵射了一箭!那時候他攬下了京營冬襖的買賣,以次充好發了點財,被御史告到了皇帝這裡,皇帝當時在習武,一箭就射了過來,擦著耳朵釘在了柱子上。
而他的女兒,李太后,甚至沒有訓誡皇帝,而是訓誡了他李偉,切責之。
李太后告誡李偉不要惹是生非,振武乃是國家大事,若是李偉仗著皇親國戚,還要在京營身上發財,那就不能怪她李太后無情了。
“究竟做了什麼!”李偉拄著柺杖,面色通紅,憤怒無比的問道。
“寶鈔。”李文全挑重點的內容,告訴了父親,他們兄弟倆,究竟幹了什麼。
李偉聽完兩眼一黑,這和當年一模一樣!大明發鈔醞釀了十五年,滿朝文武、多少雜報都在討論錢荒帶來的危害,大明這個龐大的體量,多少銀子、赤銅填進來,都無法滿足。
鈔法是唯一解決錢荒的辦法,這是滿朝文武的共識。
黃金髮鈔,是國家大事,皇帝發兵抄家,李太后,不會過分干涉國事。
皇帝可是個殺星!“我是國舅,我還不信,皇帝能下得了手!我倒是要看看,他要如何殺我!”李文全看父親那個驚慌失措的樣子,略帶一些不屑,不屑父親的膽小。
父親如此顯貴,這麼多年,沒仗著皇親國戚發財,每年跟討口子一樣,祈求皇帝施捨點銀子修園子,簡直是笑話中的笑話。
皇帝他再瘋,還能大義滅親不成?大義滅親這種鬼話,騙騙窮民苦力就是了。
次子李文貴也是從最初的震驚回過神來,一點都不擔心的說道:“就是就是,大哥說的對,皇帝家裡無人,不指望我們,皇帝指望誰?就是做做樣子而已。”
“這就是你們有恃無恐的原因,皇帝家裡無人?!”武清伯李偉舉著柺杖,顫抖著問道。
李文全十分確信的點頭說道:“不是嗎?除了咱們家親戚,皇帝還有來往的親戚嗎?那個格物院的皇叔院長不算,那是格物大家。”
道爺旁支入大宗,生了八個兒子,就留下一個裕王,裕王登基,只留下了兩個兒子,四個女兒,李文全和李文貴的話沒錯,皇帝陛下能來往的親戚,只有他們李家。
李偉靠在了椅背上,抬頭看著房梁,面如死灰,喃喃自語說道:“蠢,蠢!蠢啊!”
“父親?咱們現在要不要進宮面見太后?”李文全和李文貴趕忙湊了上去,父親這膽子也太小了,有李太后在宮裡,能出什麼事兒?就是上了刑場,只要一封懿旨,什麼事兒都解決了。
“你們倆,蠢啊!”
李偉看著房梁說道:“萬曆五年,西山襲殺,為了護住張居正,皇帝親自披堅執銳,手刃凶逆數人;萬曆十三年,維新最危險的時候,皇帝南巡,差點被燒死在仁和;今年南衙選貢案,皇帝駐蹕揚州,沒有避開選貢案,直接去了南衙。”
“陛下為了天下再振,他連自己都捨得啊!”
“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李偉靠在椅背上,撐著身子坐了起來,大聲說道:“來人,取白綾來,兒呀,父親最後護你們一次,寶鈔的事兒,咬死了是我授意的,至於我死後,你們怎麼辦?那只有看天意了。”
李偉沒有選擇入宮面見李太后,女兒不會保他,絕不會,不是女兒無情,是法之不行,自上犯之。
如果李太后去求情,這鈔法,根本沒辦法真正推行了。
天平的兩頭,一面是國和女兒自己的家,一面是李偉他這個家,孰輕孰重,女兒又不是糊塗人,怎麼可能分不清?若是分不清,皇帝射那麼一箭,李太后早就憤怒,訓斥皇帝,而不是他李偉了。
“爹!爹,萬萬不可啊。”李文全和李文貴攔著父親,下人們也嚇住了,不敢去取白綾。
這一鬧,緹騎就到了,趙夢佑親自帶人抄家,也沒有掘地三尺,而是把人帶走,把家宅所有門封上,沒有帶走任何的東西。
李偉的身份畢竟是皇帝的外祖父,若是案情有了反覆,也有進退的空間,趙夢佑有資格參加廷議,他很清楚的知道,陛下和李太后,最近因為潞王就藩的事情較著勁兒。
政治,其實是交換,萬曆元年王景龍刺王殺駕案,陛下就拿去做過交換。
這頭趙夢佑執行了有史以來最溫和的抄家,把人都拿到了鎮撫司繼續審問,而通和宮這頭,李文進躲到了佛塔,請李太后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