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雲翼面色十分難看,他站在文華殿偏殿前,看著四個小黃門抬著轎子從左順門走了進來,嘴角輕微抽動了下說道:“元輔真的是好大的威風,你家弟子都能坐轎子上朝了!”
“連那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也不過是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三不朝禮遇,申時行為臣,居然敢坐轎入宮!”
乘輦入宮,歷史上不是沒有先例,比如公孫拔老邁就乘輦見衛靈公,在北宋時候,文彥博和司馬光,都因為年老體弱,被皇帝特許坐轎入宮。
可即便是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大宋,也只有這兩位獲得瞭如此殊榮,還是在老邁無力的情況下,畢竟上朝那段路確實很長。
到了大明,就從無此先例了,傳聞,中山王徐達被朱元璋特許,可以騎賞朝馬上朝,這個傳聞不知真假,但徐達肯定不會用,不注意到這一點,大明也不會有一徐兩公爵了。
凌雲翼的話裡帶著怒氣,年初王崇古病逝,凌雲翼帶著他的三千客兵直達天津州,一直到見到了陛下本人,凌雲翼才讓客兵們解除了武裝。
那時候,凌雲翼還以為張居正要篡位,凌雲翼回京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勤王。
到現在,凌雲翼還是覺得張居正當年攝政僭越,也就是戚繼光這個大將軍不肯跟,張居正才沒有辦法取而代之,否則那高啟愚搞得《舜亦以命禹》就是在為篡位造勢!
尤其是天生貴人的陛下,如此節儉,更是讓凌雲翼對張居正不太放心。
張居正聽聞凌雲翼的說辭,用力的甩了兩下袖子,聲音提高了三分說道:“凌次輔!陛下給申時行的優待,又不是給我的,不是我坐轎入宮!不是我,是申時行!”
張居正早就到了不喜於形、不怒於色的境界,但每次和凌雲翼談到這些禮制,尤其事關陛下,張居正都會破防。
凌雲翼和王崇古絕不相同,凌雲翼不是奸臣,是忠臣,他感謝陛下給他施展了抱負的舞臺,在廣東、在山東、在河南,皇帝為了凌雲翼在河南清丈順利,甚至把藩王都接到了京師十王城。
只要凌雲翼忠於陛下,他張居正就不會對付凌雲翼,但這凌次輔說話,有點太難聽了!
怎麼就是他張居正僭越了,僭越的分明是申時行。
申時行笑不出來了,早上聽聞高啟愚生病了,申時行笑容陽光燦爛,現在他坐著轎子入宮,感覺到了廷臣們的視線,當真是如芒在背,立刻就汗流浹背了。
“我自己走。”申時行下了轎子,可不敢讓緹帥趙夢佑等緹騎攙扶,想試著自己走一走,但只走了一步,抽痛讓他無法前行。
趙夢佑一看申時行面色猙獰,嘴唇都泛白,立刻撈起了申時行說道:“申侍郎別讓我等為難,還是我們攙著走吧。”
“給我副柺杖如何?”申時行知道自己腳走不動道,堅持腿就廢了,他退而求其次,拄拐也行。
趙夢佑拿來了一副柺杖給申時行試了試,還是不行,這麼繼續,韌帶部分撕裂恐怕要全部撕裂了,到時候就要動刀了。
趙夢佑將柺杖遞了出去,低聲說道:“申侍郎就不要為難我們了,有聖旨。”
申時行真的要為了這幾步路,為了繁文縟節成了瘸子,趙夢佑不太好跟陛下交代了。
到時候陛下問一句,貴為緹帥,連個手無縛雞之力計程車大夫都勁不過?
“趙緹帥,你也看到了,廷臣們看我視為仇寇,緹帥可有辦法?”申時行還是不肯被緹騎攙著進殿,這麼做,恐怕就會成為眾矢之的,凌雲翼的眼神已經很不對了,要知道凌雲翼可是極端激進派中的極端派。
一旦接到皇帝聖旨,凌雲翼敢帶著軍兵血洗京師,這就是凌雲翼回京的意義,在王崇古走後,震懾宵小。
“我有辦法,申侍郎,得罪了!”趙夢佑眼睛珠子一轉,一把抄起申時行,扛在了肩上,向著文華殿大踏步的走去。
騰空而起被抗在緹帥肩上的申時行,整個人都有些茫然了,斯文和顏面,從此以後,跟他沒有瓜葛了,這一扛,他就是大明兩百年最大的笑話了。
現在自殺,還來得及嗎?申時行簡單判斷了下,木已成舟,事情已然發生,似乎已經來不及了。
“嘶!申時行居然如此恭順?元輔真的是教導有方,教導有方,我誠不如元輔。”凌雲翼看著申時行試著自己走,拄拐走,最後被緹帥扛進文華殿的時候,頗為驚訝的說道。
凌雲翼真的不是陰陽怪氣,他擅長殺人不擅長指桑罵槐,讀書人最重視面子,凌雲翼也是讀書人,自然很是瞭解,申時行為自己的僭越,付出讀書人無法承受的代價。
戚繼光看到了這一幕,頗為凝重的說道:“這做事和打仗一樣,都講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身股制官廠改制和還田事,臨陣換帥,兵家大忌也,申侍郎,的確忠君體國。”
看到這一幕的奉國公戚繼光也不得不承認,申時行此人,確實很有恭順之心。
“哎。”張居正看著申時行的狼狽樣,嘆了口氣,沒有多言,坐轎入宮是陛下的恩典特宥,但這份恩典,只能如此狼狽,否則僭越的攻訐,就會接踵而至。
申時行入了殿,腳放在了凳子上,他有點頭暈目眩,而後變得清明瞭起來,不用片刻,申時行調整好了心態,被人笑話而已,又掉不了幾塊肉。
緹帥的辦法很好,這樣一來,所有人都把這件事當做笑話,而不是僭越之罪了。
不過是些許風霜罷了。
朱翊鈞已經到了文華殿的後殿,坐在一個黃蒲團上等待著入朝,文華殿後殿放著一塊巨型玉石重達1萬斤的青玉,是李成梁在西域找到了最大塊的青玉,是去年李成梁送的萬壽聖節賀禮。
這塊青玉入京後,宮廷工匠設計後雕刻出的大明最大玉雕,用料最宏,運路最長,雕琢最精,器形最巨,氣魄最大的玉雕,雕刻的內容是夏禹治水,眾人勞作開山治水的場面。
這座大玉山,算是朱翊鈞內帑裡最珍貴玉雕,沒有之一,至於價值,當是無價之寶。
朱翊鈞很喜歡這塊玉雕,就放在了文華殿的後殿裡。
前面發生的事兒,小黃門如實稟告給了皇帝陛下,朱翊鈞聽聞申時行被扛著入殿,有些錯愕,有些驚訝,如果是那些老學究的話,恐怕早就大喊著斯文掃地,顏面盡失,要死要活了。
朱翊鈞低聲囑咐了馮保幾句。
淨鞭三響群臣從偏殿入閣,朱翊鈞等到群臣就位後,才從後殿走到了前殿。
“臣等拜見陛下,陛下聖躬安。”群臣見禮。
“免禮。”朱翊鈞一眼就看到申時行說道:“申愛卿乃弘毅士人,朕豈能薄待?看賞。”
馮保取來了一件滿紫紫微上輔星,開啟展示了眾人看後,才放在了申時行的面前,巴掌大一斤多重,和高啟愚同等規格的恩賞。
“臣叩謝陛下隆恩。”申時行完全沒料到,陛下居然如此厚賞,這東西傳家數代綽綽有餘,窮了就敲一點,足矣富貴一生。
“本就做好了,提前恩賞給申愛卿,好好為國朝為萬民做事便是。”朱翊鈞對申時行非常滿意。
申時行作為士大夫,他完全可以強行病休,保住自己的清名,但這一病休,身股制官廠改制和五府還田事,就和戚繼光說的一樣,臨陣換帥,兵家大忌,就會憑空出現許多的波折。
皇帝不準病假,申時行寧願斯文掃地也願意把事情做成,這份表現,至少不是腐儒賤儒能做到的。
“轎子改成肩輿吧。”朱翊鈞下了一個命令,肩輿和轎子不同,肩輿是一把椅子兩邊綁上抬杆,由人抬著,這是一種變通之法。
哪怕都是抬著入宮,但轎子是轎子,是僭越大罪,肩輿是肩輿,是皇帝恩典。
其實就是鑽了禮法的空子,禮法只說轎子是僭越,但沒有說肩輿是否僭越,要對申時行進行攻訐,要先弄清楚皇帝御賜肩輿是不是僭越這個問題,再進行攻訐。
皇帝御賜肩輿如果是僭越的話,不就等同於皇帝陛下是錯的?以當下陛下的威嚴,賤儒絕不敢這麼講。
皇帝環視了一週後有些奇怪的問道:“少宗伯身體頗為硬朗,舟車勞頓遠赴泰西都是無病無災,這,怎麼就突然偶感風寒了?”
凌雲翼面色古怪的說道:“少宗伯喜食冷飲,昨日多吃了一碗野冰酪,就感了風寒。”
一碗野冰酪,撂倒高啟愚。
以高啟愚的身子骨而言,他能乘風破浪,跑到泰西轉一圈都全須全尾的回到了大明,本不應該被一碗野冰酪放倒,但事實就是,高啟愚病了,不過大醫官看過了,也就兩三天時間,就可以痊癒。
高啟愚剛成了閻士選的頂頭上司,就遭重了,問題倒是都不嚴重,可申時行和高啟愚接連倒黴,讓人不得不多想一些。
“宣姚光啟和閻士選吧。”朱翊鈞開始了今日的廷議,宣見了理事司二位理事,姚光啟是主官,閻士選是佐貳官。
按理說,姚光啟只是松江府的推官,而閻士選是杭州府知府,閻士選該做主官,這其實是因為松江府的地位特殊,松江府職官天然高一級。
松江府有黃浦行宮,規格很高,是按著通和宮規制營造,甚至營造有六部衙門,等到濟南府到揚州府馳道修通,皇帝陛下可以隨時南下處理開海要務,所以松江府是還沒有完全確定地位的陪都、副京。
總理事和佐貳官,嚴格來說不完全是上下級關係,他們的官職都是正五品禮部郎中,他們的頂頭上司是禮部左侍郎高啟愚,都有權直接向高啟愚彙報環太商盟諸多事務,互相節制也互相配合處理理事司諸務。
“朝廷對環太商盟極其重視,此商盟茲事體大。”朱翊鈞在兩位臣工覲見之後開始訓話。
皇帝侃侃而談,足足訓示了兩刻鐘才停下了,主要從大明錢荒、白銀流入、海外獲利、沿海地區經濟增長不足、推動機械工坊產業升級、商品經濟蛻變、開海意義、金山國作用等等方面說起,全面展示了皇帝對環太商盟的野望。
“姚卿、閻卿,環太商盟乃開海要務,大明白銀動脈,海疆命脈所繫。爾等當同心戮力,秉公持正,協和萬商,拓利四方。此非一府一省之務,實乃國朝千秋大計。勿負朕託,勿辱使命,共鑄盛世海圖!”朱翊鈞用期許,對訓示進行了收尾。
“臣等必不負陛下所託,盡心做事。”姚光啟和閻士選再次俯首領命。
“姚愛卿,松江府竟奢之風,可有良策?”朱翊鈞詢問了自己比較關切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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