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務正業

第993章 是朕淺薄了

南人把北方視為禮崩樂壞幾百年,夷狄腥羶之地,而北人把南方視為待宰羔羊,虎視眈眈,隨時準備南下。

彼時北平府的漢人,搞不好視北虜更加親近一些。

朱棣遷都北衙,是不是為了衣錦還鄉這種個人情緒,無人知曉,但朱棣遷都北衙,的確對南北彌合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不遷都,過不了多久,一場不遜於安史之亂的大動亂,必然爆發,因為南北榜案,南人已經在全面禁止北人參與權力瓜分的盛宴了,時日稍久,矛盾愈演愈烈,動亂就成為了必然。

其實動亂已經發生,燕王朱棣南下稱帝,靖難之役,天下不寧。

時過境遷,一百七十年過去,新的矛盾又出現了,大明不開海,就是一個封閉系統逐漸向無序跌落,開海,則將封閉系統開放,利用海外厚利調節內部矛盾。

可是京師在北衙,各種問題開始層出不窮。

彼時,北平府、北衙是南北大分裂的應劫之地。

那麼今日,松江府,就是商品經濟蛻變的應劫之地,這地方,陛下不鎮著點,指不定出什麼亂子來。

不僅僅是水師的忠勇,陛下無法親眼目睹,就連竟奢之風也是如此,都說陛下節儉,可陛下遠在京師,誰知道到底是否真的節儉?

種種問題,請陛下來松江府坐鎮,就成了一種必然,單純幾年一次的南巡,已經不解渴了,這種解法不是最優解,甚至需要皇帝每年舟車勞頓的跑一趟,但已經是大明臣工們能想到的最好辦法了。

“前年陛下到松江府來,松江府整整熱鬧了一個月,給陛下慶賀了萬壽聖節,其實江南士大夫們也都害怕,害怕江南再這麼富下去,陛下帶著京營打過來。”陳天德的面色頗有些古怪。

前年持續了一個月的萬壽聖節,可謂是最聲勢浩大的一次萬壽聖節,南衙的勢要豪右也大力支援,多少也有點哄陛下開心的意思,生怕皇帝陛下生出了現在江南太過富有,豬養肥了可以宰了吃肉的想法。

“所以將軍才詢問巡撫黃埔行宮之事?”陳天德這才理解,為何陳璘忽然詢問松江府暖閣改建是否完工。

黃浦江行宮不僅不能比京師通和宮差,必須要好,而且要好的不止一星半點,才能讓陛下賓至如歸。

“然也。”陳璘點頭說道。

松江府府衙、縣衙的動靜要比順天府小多了,因為這一次的更換,只更換了三分之一,而不是京師那樣全換掉,言官彈劾,引發了聖怒,順天府衙門是懲戒,而松江府衙門不用直接全換。

畢竟松江府願意應徵者也有百三,怎麼也比順天府的百一,要強得多。

動靜小,反對者也少,甚至沒鬧出什麼波瀾來,也不需要水師出動了。

“這竟奢之風如此糜爛。”王謙拿著本卷宗遞給了巡撫李樂,面色憂慮,眉頭的疙瘩擰的根本散不開。

松江府青浦縣又出了一起命案,和之前姚光啟奏聞聖上的命案,幾乎如出一轍,都是縣學學子,都是全家供養捉襟見肘,都是攀比竟奢,只不過姚光啟奏聞的是孽子殺死了祖母,這個案子則是這學子死了。

學子回家要買衣飾,索錢未果,跳河自殺了。

“咱們讀書的時候,沙為紙、木為筆、天光為照,上衣下褲短打打扮,一門心思都在這學業上,生怕學業不精,被先生責罰,不敢露出一點不恭敬的神色,被先生訓斥,回到家中,父母必然一頓棍棒。”李樂看完了卷宗,根本無法理解,現在這學子都是怎麼了。

青浦縣縣學生要買的衣飾叫玉禁步,是矯正步伐形態的飾物,把不同形狀的玉佩、珠飾用綵線穿起來,將其固定在腰間,邁步時候,這些飾品,不能碰撞發出聲音,才算是儀態文雅。

這東西也就是大典禮才會用到,比如郊祀、祭天,後來,皇帝連大典禮,都不帶這些玩意兒了,真的太繁瑣、太麻煩了。

皇帝帶的玉禁步,光是玉佩就有49個,走路不發出聲音不難,可這郊祀有風,無論如何都會響,煩不勝煩。

但松江府竟奢之風非常的盛行,這名縣學生要買的玉禁步,有六個玉佩,要價四銀,而他要買的原因也簡單,同學都有。

“髮簪、束腰、袖釦、筆墨紙硯、書、鎮紙、玩物、把件、扇、衣衫乃至筆架,都要攀比,如此攀比,學子如何修身養性?”王謙讓人拿來一個盤子,盤子上堆滿了各種零碎,是他從青浦縣、上海縣、奉賢縣、金山縣、華亭縣等縣縣學,蒐集來的攀比之物。

“這是什麼玩意兒?”李樂從裡面挑出一件看起來格外精緻的掛飾,眉頭緊蹙的問道:“香囊吊墜?”

“赤銅鎏金鏨刻鏤空香囊吊墜,掛在筆架上的,一個三兩銀子,在松江府能買十石舶來米,1500斤米。”王謙嘴角抽動了下說道:“我讀書的時候,最貴的玩意兒是我爹的戒尺!我兒子也是,他最貴的玩意兒也是戒尺。”

1500斤米可以讓一個成丁吃八個月甚至一年了,就買這麼個東西,掛在筆架上,王謙作為京師第二紈絝,也無法認同。

王謙讀書時候,王崇古還不是次輔,可王崇古的孫子王之採讀書時候,王崇古已經是次輔了,可王之採讀書最貴的還是戒尺,其餘的都是尋常之物。

鏤空香囊吊墜,這玩意兒,王謙都沒用過,在他看來,有點太邪門了。

“大抵也許是瘋了吧。”李樂看著這個香囊吊墜,呆滯了許久,做出了和姚光啟一樣的評判。

他作為松江巡撫,完全無法理解這些東西,居然出現在了學子的書桌上,學子在縣學、府學不應該讀書為重嗎?

“不能這樣下去了,如果這種奢靡之風,從松江府傳遍了大江南北,你我二人,罪責難逃,陛下不把我們砍了,我們也得自己找棵樹吊死。”李樂坐直了身子說道:“這樣,王知府,你和提學,一起找松江遠洋商行孫弘毅,松江府學堂,統一採買筆墨紙硯衣物等,折算成銀算到束脩之中。”

“攀比之風,絕不可在學堂裡如此肆意蔓延。”

竟奢之風,衙門真的管不太住,把竟奢之風攔在校門之外,還能做到,無論如何學堂是修身養性讀書明理之處。

如此竟奢下去,會培養出什麼樣的學子?

而且這些學子正年少,正是天老二地老三我老大,誰都不服誰的年紀,無論如何不能被這些奢靡之物,迷失了心智,否則丁亥學制還沒做完,就要失敗了。

王謙立刻說道:“我打算和提學好生溝通,制定一份校規校範,雖然嚴格了點,但也沒什麼好的辦法了。”

矯枉必過正,既然要矯枉,就不能只在這些零碎上下功夫,還要在日常行為規範上做文章,無論如何,丁亥學制的新學堂,是培養人才,而不是鬥富之地。

“好,你去做,我來擬奏,奏聞聖上,也省的京師那群言官胡說八道。”李樂立刻答應了下來,並且奏聞朝廷,統一採買,很容易出現些貪腐,容易被言官抓住把柄,但已經到了不得不做的地步。

兩害取其輕,雖然這校規校範、統一採買上學所需之物,有些弊端,但是,繼續讓學堂這麼竟奢下去,丁亥學制為國之根本大策、長策,如果被破壞,恐怕他們二人,項上人頭不保。

“把這些零碎,也一起呈送聖上,由陛下定奪。”王謙補充了自己的看法。

八月十七日,是朱翊鈞的萬壽聖節,皇帝下了旨,天變之下,聖上無心慶賀,各地上賀表便是,無需賀禮,除休沐三日外,各地不必慶賀。

萬壽聖節多放三天假,除此之外,並無再多慶祝活動,皇帝的理由十分充分,天變是實打實懸在大明頭頂上的一把劍,不得不慎重,驕奢淫逸,恐怕招惹天怒。

“這王謙制定的校規校範有些太嚴格了,坐立起臥入廁、衣食住行,全都要嚴加規定,如此嚴苛,恐怕扼殺學生天性。”朱翊鈞對王謙搞出的校規校範不是很贊同,因為太嚴格,比如這入廁不得喧譁、不得打鬧、不得過久、還要雁行。

雁行就是排成一排去上廁所,人是個活物,王謙這種搞法,有些過分了。

朱翊鈞沒有立刻硃批,看著馮保問道:“和奏疏一起送來的零碎呢?”

馮保拍了拍手,兩個小黃門抬上來方桌,一個書生打扮的小黃門走進了御書房。

馮保為了便於陛下理解這些零碎的用途,還專門找了個小黃門把送來的行頭扮上,便於陛下理解。

書生打扮的小黃門,光鮮亮麗,坐在書桌前,一把摺扇放在一邊,摺扇的流蘇垂在桌面之下,香囊吊墜裡還點著薰香,看起來頗有富貴相。

“這都些什麼玩意兒?置辦這麼一身行頭,得多少錢?”朱翊鈞有些呆滯的問道,光看奏疏上的內容,還不覺得什麼,這親眼目睹,這身打扮,朱翊鈞有些理解王謙為何下這般狠心了。

“按照松江府行價,這麼一身,得七十多銀。”馮保低聲說道。

“多少?!”朱翊鈞聲音都抬高了三分!

馮保趕忙俯首說道:“七十多銀,這還是中等打扮,貴的還有一百多銀的。”

“七十銀,240石糧,三萬五千七百斤米,換這麼一身行頭?瘋了嗎?”朱翊鈞左轉三圈,右轉三圈,看了半天,作為大明最富有的人,他不理解這些零碎,憑什麼值3.57萬斤米!

“這身行頭,對讀書有用嗎?”朱翊鈞詢問小黃門的感覺。

小黃門總覺得哪裡都不得勁兒,搖頭說道:“回陛下,這麼一打扮,連字都不會寫了,這扮相,這是讀書,還是戲班子唱大戲?這每天這麼折騰一遍,怕是能讀幾章書,寫十篇大字了。”

小黃門覺得這麼打扮,根本就是浪費時間,香囊吊墜?光是盤香的功夫,都夠寫一篇大字了。

小黃門讀書讀不好,會死人的。

“得了,讓王謙弄吧,是朕不瞭解情況了。”朱翊鈞回到了御案前,立刻硃批了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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