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看完了奏疏,仔細思考了起來。
有好有壞,利大於弊。
好處是明顯的,大明海陸並舉,以開海為重,很多急務,都需要皇帝陛下到松江府親自處理,尤其是水師越發壯大,信任問題,會變得越來越明顯,皇帝去了松江府,這些問題都可以緩解,甚至解決。
壞處是皇帝可能會有危險,畢竟離開京師時間稍微久點,看起來忠誠,實際不忠誠的京師,會出現亂子,皇帝本人、皇子們的安全,就要打上一個問號了。
無論皇帝還是皇子,哪個出了事,都會造成大明無法接受的劇烈震盪。
“臣以為不急。”張居正表達了自己的看法,他不同意,或者說,等皇子們長大點,再談這個事兒比較穩妥。
朱翊鈞眉頭一皺說道:“其實很急。”
松江府竟奢之風、松江水師的擔憂,都是燃眉之急,張居正這句不急,看起來有些太過於慎重了。
“事緩則圓,人緩則安,可以不急。”張居正思索了下,仍然堅持了自己的看法,無懈可擊的通和宮防禦會出現一些漏洞,會給皇子們的安全埋下隱患,變得岌岌可危起來。
張居正陳述了自己的理由:“陛下,二位巡撫、首裡侯所言之事,可以不急,等太子長大些,可以自己任事,再常駐松江不遲。”
人緩則安,張居正已經把話說的非常明白,陛下能聽得懂。
有些事,只要出一次問題,就是天崩地裂,一旦某個皇子死於非命,君臣之間的信任,就會徹底崩塌,靠著微妙平衡執行的文華殿廷議等等制度,都會隨著信任的消失,甚至變得可有可無。
“先生所言有理,但朕還是得去。”朱翊鈞看著窗外跑來跑去、嬉戲打鬧的兩個孩子,思考很久後,終究還是做出了決定。
張居正絕對不是在危言聳聽,他所憂慮之事,在大明發生過,而且不止一次。
朱翊鈞不是孑然一身了,他是幾個孩子的父親,一旦離京日久,而且每年都去松江府待幾個月,甚至半年時間,就是讓幾個孩子陷入極度危險之中。
這就是個取捨問題,國事,還是家事,最終朱翊鈞還是要選擇國事。
“陛下,王者無私,陛下的家事,也是國事。”張居正再勸,皇帝選擇了國事為先,張居正當然欣喜,但皇帝沒有家事,全都是國事,皇子的安危,直接涉及到了大明國運。
朱翊鈞面露猶豫,張居正說得對,其實可以緩緩,只要他還在,松江水師就亂不了,信任的問題,其實沒那麼嚴重,有密疏制在,朱翊鈞可以和陳璘進行旁人無法知曉的溝通,很多事,都可以說明白。
奸臣讒言離間,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朱翊鈞又不蠢笨,大明君臣都知道,皇帝陛下哪有那麼好糊弄。
朱翊鈞思索了片刻,才搖頭說道:“等馳道修通了吧,最開始以避寒為由,在松江府待一兩個月就回,慢慢再加多些時間。”
皇帝最終沒有馬上做出抉擇,而是等馳道修通後,再看情況而定,最初的時候,可以兩三年去一次,一次待一兩個月,慢慢增加次數和時間。
“陛下聖明。”張居正認可了陛下的說法。
“陛下,臣覺得工盟和匠人吏舉是有些衝突的。”張居正面色凝重的說道:“給的權力太大了,不太好。”
匠人吏舉正在順天府進行,張居正敏銳的察覺到了一些問題。
屠龍者變成惡龍的故事,在匠人身上上演了。
這不奇怪,一旦掌控了權力,就會被權力所異化,先是內心深處產生疑惑,我為何還要堅持,而後內心發生變化,別人拿得,我為何拿不得,而後慢慢長出龍鱗,最後變成惡龍。
人總是如此的健忘,被苛責的兒媳變成了婆婆,開始苛責兒媳;痛罵貪腐世道昏暗的學生,變成了官吏,變本加厲;人們總是因為健忘,忘記自己受過的苦,遭過的罪,也因為健忘,照樣犯著前人的錯。
“先生的意思是匠人吏舉和工盟,只能選一個?”朱翊鈞想了想問道:“先生覺得要哪個好?”
“全都要。”張居正擺了擺手說道:“臣的意思是太急了,年初才進行了身股制官廠改制,年中就建立了工盟,這才八月,就要匠人吏舉,太急了。”
“事緩則圓,臣的意思是,西山煤局被文成公經營的極好,完全能夠承受如此大的變化,但各地官廠,以身股製為主推動改制,先讓匠人適應自己的新身份,等段時間,再進行工盟籌建。”
“矛盾沒有充分衝突,就無法達到沖和的狀態,西山煤局比較特殊。”
京營銳卒很能打,不代表著九邊軍兵和銳卒們一樣的能打。
西山煤局可以做到,那是因為王崇古活著的時候,就對工盟進行了四次的探索,最終失敗,申時行才能那麼順利做到。
其他地方的官廠,不宜如此激烈的推行政策,身股制、工盟、匠人轉崗吏舉,這三件關乎匠人的事兒,最重要的根基是身股制。
要讓匠人們成為官廠的主人,要讓他們知道自己是主人,知道自己擁有何等的力量。
張居正不責怪屠龍者變成惡龍,至少在這次匠人變化過程中,是朝廷推行政策太快。
“那就依先生所言,先把身股制推下去。”朱翊鈞從善如流,認可了張居正的看法,保守派有保守派的好,可以拉住激進維新派裡的極端政策,讓政策緩緩推行,在矛盾中,充分沖和。
當下大明,外部環境並不惡劣,大明京營鎮北,水師鎮南,並不需要步子那麼大,那麼急的去做事。
張居正簡單的表明了自己想要退休的想法,過了年,他就六十八歲了,他年紀大了,精力不濟是一方面,人也變得越來越固執,也越來越聽不進去旁人的話,他覺得自己是時候,離開朝堂,交給後來者了。
七十古來稀,張居正這個年紀,已經快到人瑞了,張居正覺得自己繼續坐在元輔的位置上,耽誤後來者的進步,他打算過了年就退休,看書修書,養養魚,頤養天年。
王崇古其實對自己人情過重的弊病,一清二楚,但人年紀大了,就會這樣,固執的跟個孩子一樣,覺得自己這條路是完全正確的,是不容質疑的。
這種固執體現的非常明顯,他就是要在人情過重的情況下,建立工盟,不出意外,他失敗了很多次,王崇古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官廠改制的阻力,但他已經改不了。
“先生,激流勇退,別人都行,先生不行,先生明白朕在講什麼。”朱翊鈞倒是非常想要張居正休息,和權力、君權、臣權矛盾無關。
這位老人為了大明鞠躬盡瘁,費勁了所有心力,年老體衰,如果能休息,他自然同意。
但是,退的了嗎?
“倒也是,臣倒是有些肖想了。”張居正一愣,隨即自嘲的笑了笑,別人或許可以,但他只能死在首輔的位置上,開啟維新,需要付出代價,晚年不祥、不得善終,就是代價。
張居正剛做首輔,開啟考成法的時候,就預料過這一天的到來,只是老了老了,反倒生出了一些激流勇退的幻想。
在這一點上,張居正承認,他不如王崇古想得明白。
王崇古到死都清楚,自己一步都退不得。
皇帝又去全楚會館蹭飯了,只要皇帝的車駕還會如期出現在全楚會館門前,代表著朝局的基本穩定,就如太陽會照常升起一樣,讓人安心。
朱翊鈞從全楚會館離開後,拐了個彎兒,去了王國光家中探望老臣,王國光今年已經八十歲了,到這歲數,已經非常不容易了。
朱翊鈞去探望,倒不是王國光病情惡化,走入了終末期,而是上次張居正拜訪後,王國光的身體大幅好轉,朱翊鈞打算趁著他還清醒,再去見一見。
“陛下都長這麼高了。”王國光見到皇帝的時候,非常的迷茫,他印象裡的皇帝,還是個不多高的小胖子,魁梧君上的模樣和當年的小胖子,不斷的重合在了一起。
朱翊鈞坐到了王國光面前,笑著說道:“朕都快三十了。”
“好,好好。”王國光看著皇帝如此模樣,倒是頗為欣慰,他越看越滿意,如此這般英武的陛下,到了九泉之下,見到先帝、世宗皇帝,他也可以交代了。
世宗皇帝、先帝把江山社稷託付給了他們這些重臣,今日大明之景象,他們這些重臣問心無愧了。
“陛下,臣想了很久,戚帥定的遷徙陝甘綏百姓仍有不妥。”王國光掙扎著坐直了身子,讓兒子拿來了一本奏疏,這些天,他口述,兒子代筆,一本奏疏已經寫好了。
“陝甘綏太遠了,不如從山西、北直隸、山東遷徙百姓,更加穩妥,這樣一來,天變之下,陝甘綏的百姓也有地方可去。”王國光繼續說道:“當年祖宗成法的遷民,是無奈之舉,彼時十室九空,只能遠遷,現在可以近遷。”
王國光一眼就看出了戚繼光提出的遷民奏疏裡的問題,陝甘綏遷徙充實遼東,即便是有馳道之利,依舊是太遠了,不如遷徙山西、北直隸和山東百姓充實遼東,這樣留出人口冗餘,陝甘綏就可以近遷。
朱翊鈞看完了王國光的奏疏,有些驚訝,王國光已經病了,甚至連他這個皇帝都認不出來了,但是整本奏疏依舊是有理有據,條理十分清晰。
王國光的想法很具體,重點是讓河南、河北兩地的近遷,讓這兩個地方的人口數,能夠下降到土地承受範圍之內,主要目的防止民亂。
更加具體而言,就是河南。
“民亂如火,民如薪,釜底抽薪。”朱翊鈞完全明白了王國光的想法。
天變影響最劇烈的就是陝甘綏地方,爆發民亂的可能性很大很大,但這些地方丁口較少,其實亂一陣,死一批人,就安穩了下來。
河南人口眾多,如果爆發大規模民亂,河南就是關鍵的關鍵,河南人口下降到土地能夠承載的範圍之內,河南不亂,民心不失,就能把民亂堵在潼關之內。
這看起來格外的殘忍,腹地百姓是百姓,陝甘綏的百姓就不是了嗎?
王國光講的也很清楚,朝廷首要考慮國朝存續,這就是最後的兜底手段,實在無可奈何、無計可施的時候,要將民亂控制在一定範圍內。
“前幾日,凌次輔來看望臣,他在河南做過巡撫,他覺得臣這奏疏可行。”王國光告訴皇帝陛下,這篇奏疏,凌次輔也看過、改過,如果陝甘綏真的亂起來,朝廷必須要做好壯士斷腕的準備。
“不會到這一步,大明不會有壯士斷腕的那一天,只要朕活著,朕保證不會有那一天。”朱翊鈞對王國光鄭重的做出了承諾。
如果天變還繼續加重,有了大亂的徵兆,朱翊鈞會刀刃向內,先把勢要豪右、鄉賢縉紳都殺了,在陝甘綏展開徹底的均田。
犧牲一地,保全大局,根本保全不了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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