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務正業

第1015章 都說不為五斗米折腰,都為五斗米奔

如果是範遠山的個人享樂,他可以靠著自己的意志堅守,但他遇到的困境,並不只是他的個人。

對他幫助極大的岳父,是他的岳父讓他有了讀書的機會,妻子的想法,也只是讓岳父在六十大壽上,更加體面一點;

孩子要上學了,落後一步,就是步步落後;

孝道、子嗣教育,這對一個大明人而言,考驗,實在是有些過於嚴峻了。

範遠山的俸祿,每年有二十八銀,如果再加上考成銀,他每年能拿到三十六銀之巨,幾乎和需要上戰場拼命的銳卒一樣的年俸,如果範遠山不在京師,這麼多的銀子,足夠他解決所有的困局。

可他在京師,現在他只需要稍微高抬貴手一下,就有大把大把的銀子進他的口袋。

他的耳邊一直有個聲音,在不斷的對他說:就做一次,就這一次,就是五十年的俸祿,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是問題。

“呼,終於整理完了,收拾下,去休息了。”範遠山沒有高抬貴手,而是將賬目上所有問題圈了出來,並且寫好了調查報告,明日呈送上司稽稅千戶手中。

為什麼不肯槍口抬高一寸,讓這個陳記糖坊少交這一萬兩千銀,陳記的日子好過點,就可以讓利給購買糖的百姓,可以給匠人們更多的勞動報酬!

這明明是個兩全其美之事,範遠山非要逞自己的官威,朝廷把這筆銀子收了去,陳記就只能對下壓榨,把銀子全部榨回來!

一來,就是槍口抬高一寸,這些銀子也都是進了陳記東家手裡,陳記東家,不會有任何的讓利,更不會讓匠人好過一點;

其次,這是陳記糖坊逃的稅,稽稅院是追稽,是陳記東家們為了逃避本該的稅賦,欠下的帳,這是欠賬,而非多收;

最後陳記糖坊向下壓迫,自然會有看不見的大手去調節,讓他無法獲得足夠的市場,匠人不滿勞動報酬,選擇了離開陳記,陳記糖坊會陷入經營困難。

大明京師、松江府都是完成商品經濟蛻變的地方,這裡的生產關係主要是大規模自由僱傭,而非過去的強人身依附,到了你家店鋪,給你做了學徒,需要對你感恩戴德,甚至一輩子的當牛做馬。

那是奴隸主和奴隸的關係,我出賣勞動,你支付報酬,理所當然,這不是恩賜。

範遠山剛要擰滅石灰噴燈,一個人影走了進來。

“範司會,忙著呢?”趙夢佑帶著兩名千戶走了進來,笑著說道:“我看你這裡還亮著燈,就過來看看。”

“見過緹帥。”範遠山拱手舉過眼的位置,躬身見禮,他站直了身子笑著說道:“陳記的帳剛做完。”

趙夢佑拿過了範遠山的文書掃了幾眼,眉頭一皺說道:“這陳記的事兒,可是個燙手的山芋,咱們院裡的賬房,都避之不及,唯恐惹事上身,最後還是落到範司會的身上。”

“陳記大東家,也算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和武定侯府有些關係,你這膽子倒是很大。”

所有的線索,都是稽稅緹騎找出,在前提調查中,已經對逃稅規模有了初步的估計,但究竟能查出多少來,有的時候,也要看人情。

大明西城有條街,就是武定侯街,這可是大明真正的勢要豪右之一,仁宗時候,還有個郭貴妃。

仁宗的張皇后和郭貴妃爭寵,仁宗病逝,張皇后把郭貴妃劃到了殉葬名冊上,還惹出了一些亂子來。

“緹帥說笑了,這陳記的確和侯爵府有些關係,但這逃稅,又不是侯爺指使的,侯爺追究下來,也是追究陳記東家,而非我這個給陛下效命的吏員。”範遠山倒不是很擔心,武定侯不會找他的麻煩,找他麻煩,就等同於說偷陛下銀子這事,是他侯爺指使的。

武定侯勢大不假,但武清伯李偉和陛下外祖父,偷朝廷的錢、偷陛下的錢,也被嚴厲懲處了。

“範司會想得明白。”趙夢佑抖了抖袖子,笑著說道:“我本來打算明天找你的,巡視之時,看到了你這燈還亮著,就今天給你,省的你一直掛念此事了。”

“這是大時雍坊的房契,你看看,沒問題就在這裡籤個字,蓋個章。”

範遠山面色凝重的接過房契,感覺心跳都快了數分,分房子這事兒,已經傳說許久了,傳了這麼久,這官邸剛營造好,居然有他範遠山一份?!

陛下真的要分房子!

他範遠山何德何能,能住進這京師內城官邸之內?

大時雍坊和錦衣衛衙門緊鄰,北臨西長安街,西至宣武門裡街,南至內城城牆,東到錦衣衛、五軍都督府衙門,是真正的皇城根兒,是真正的天子腳下。

萬曆十二年,戶部釐清了朝廷左右兩翼的房契,平價收回,萬曆十四年,左全部拆改後,營造了大明左右官邸。

左官邸,為六部官吏家宅;右官邸為武勳、錦衣衛衙門家宅。

這個家宅隨官職變遷,算是官舍的一種,如果被貶、被免、離世,官舍是要收回的。

左官邸有一點點不好,那邊有個東江民巷有個監獄,說是監獄,其實是戶部的第二算力中心,沒點本事的賬房先生,還進不了這監獄。

民間也不當這裡是監獄,都叫它左賬監。

官邸設有左右官學,兩個官學的側重不同,左官學更加註重文史,右官學,更重算理,只是側重不同,授課還都是一樣的。

官邸,是大明皇帝對付朝臣的手段之一,當然這是皇帝自以為。

皇帝想著,這大臣們整日裡和外臣勾結,又設會館,又有門下,把京師百官吏員,全都送到這左右官邸之中,用錦衣衛和大狼狗看起來,讓你們在私下勾結!再違背宵禁,再花天酒地,再接受宴請!

這就是皇帝有些自以為是了。

這京堂千官萬吏,又有幾人有資格設館?齊楚浙晉,攏共就四個,又有幾人有張居正、高拱當年的威風,門下走狗鷹犬遍佈朝堂?又有幾人有資格私下聯袂勾結?

還有那些宴請,那些花天酒地,這些官選官階級,在酒宴上推杯換盞,又有幾分真心實意。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世界是有階級的,用盡了全身力氣魚躍龍門,擠進了這官選官階級,還要為了五斗米,和這些胸無點墨之人,虛以委蛇,當真他們情願不成?

都說不為五斗米折腰,都為五斗米奔波操勞。

範遠山拿到的是右官邸九品,一個一進出的小院子,一共就五間房,正房、東西兩個耳房,再加上東西兩個廂房,佔地不過三分地,不過對於範遠山而言,完全夠用了。

“陛下這會兒還沒歇?這已然是子時了。”範遠山壓住了內心的激動,簽字的時候,注意到了這本簽字表上,有陛下的硃批,墨跡剛乾,顯然是剛落筆不久。

陛下的硃批是:公則生明,廉則生威。

這句話出自《官箴碑》,原話是:吏不畏吾嚴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則民不敢慢,廉則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

這句話也被文成公王崇古引用,放在了他的《為官》一書之中(五步蛇的自我修養)。

吏員從來不畏懼上官的嚴苛,而畏懼上官的廉潔;

百姓從不服從官員的才能,而服從於官員的公正。

為官公正,則百姓不敢怠慢,為官廉潔,吏員不敢輕易欺辱。所以,公正則讓政治清明,廉潔則威嚴自生。

顯然,第一批拿到官邸的人,都是在大調查下,確定了符合公則生明、廉則生威這一標準的官吏,換句話說,沒拿到這張房契,恐怕要接受調查,或者說不那麼幹淨,需要再觀察觀察。

“陛下剛歇,這是小馳道剛送來的。”趙夢佑點頭,範遠山是個聰明人,不擅長鑽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更不是愚笨,只是有些事兒,不屑為之罷了。

“陛下,是真的勤勉。”範遠山的眼神有些亮,這些日子沒日沒夜的忙,他心裡多少是有些怨氣的,但聽說陛下也是剛忙完,這股怨氣也就散了。

同志同行同樂,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趙夢佑想了想說道:“還有件事,你要做好準備,最多後天,你可能要轉調都察院,從九品左賬房司會,升任都察院七品監察御史,還在錦衣衛衙門裡,不過是反腐司。”

“這次咱們稽稅院一共調去反腐司三十人,你是掌事,看好他們,別讓他們走歪路。”

反腐司衙門在另外一個院裡,雖然隸屬於錦衣衛北鎮撫司衙門,但和五軍都督府很近,已經不是一個衙門口了,日後,範遠山就不歸他趙夢佑管了。

“嗯?”範遠山眉頭一皺,趙夢佑這段話的資訊量實在是有點大,他需要好好消化一番。

範遠山消化了所有的訊息後,才有些為難的說道:“能不去嗎?”

“你是九品升七品,是升官,又不是貶官,不去又是何等道理?”趙夢佑有些奇怪的問道。

範遠山嘆了口氣說道:“緹帥,稽稅院裡清淨,清明、乾淨,沒那麼多的腌臢事,反腐司要跟官吏打交道,就沒清淨了,這兜兜轉轉,怕是要進左帳監的牢房了。”

“在稽稅院裡,稽稅的是鄉紳、豪右、商賈,都是跟官選官之下的人打交道,我一個官選官,自然可以法不容情,可是這反腐司,要跟官選官打交道了,有些複雜了。”

“我不是徐成楚那樣的骨鯁之輩,守不住心中那點清明,恐怕死路一條。”

範遠山敢對陳記法不容情,就是因為他和武定侯都是官,都是統治階級的一部分。

“你在理工院治學,治的莫不是階級論?”趙夢佑驚訝的問道。

大明士大夫對矛盾說很喜歡,對階級論非常不認同,連皇家理工學院,幾乎都沒有多少人選治階級論,都是選治矛盾說、公私論、生產圖說這三種,甚至皇家理工學院,都沒有專門講階級論的教師。

這階級論除了自學,就只能等陛下每月彝倫堂講授的時候,聽一聽了,而且還不見得撈到詢問的機會,畢竟陛下真的很忙。

階級論不是那麼好學的,真的讀進去,就容易出現階級認同、道德、現實階級之間的認知混淆,這種認知混淆十分要命,會產生太多的迷茫,甚至會對皇帝這個位置,產生一些疑惑。

真的該有個皇帝嗎?沒有是不是會更好?這已經非常大逆不道了。

按照趙夢佑的理解,真的能把階級論學好的人,全是反賊,沒有一個是冤枉的。

“我的確選修了階級論。”範遠山左右看了看說道:“畢業考試的時候,考了滿分。”

範遠山不僅僅選學,而且他學的很好很好,他們那一屆學子,第一年選修階級論共計283人,第四年畢業考試的時候,就只有23人了,考滿分的只有他一個,剩下的全是剛到及格線。

他還得到了陛下的一句硃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這…”趙夢佑覺得眼前一黑,自己腦袋被大錘狠狠的敲了一下,嗡嗡作響,自己作為緹帥,眼皮子底下就有一個大反賊!還是心腹,還是稽稅院左賬房司會!

“學到第幾捲了?”趙夢佑有些失神的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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