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
六月初,在漢中發生地震的同時,北方的大旱似乎被雨季趕跑了,淅瀝的細雨將河南道籠罩起來。
“剁、剁、剁……”
蔡州汝陽城內,厚刀剁骨的聲音不斷傳出,與淅淅瀝瀝的雨聲交織一處,形成莫名的詭異。
衙門內,許多兵卒或坐或站,但無一例外都是雙目赤紅,牙齦萎縮發紅。
炊煙升起,空氣中則是傳著一股肉香味,聞者食指大動。
“直娘賊,告訴朝廷,若是再不給某軍糧,某便反了投黃賊而去!”
衙門堂內,雙目赤紅的秦宗權看著眼前的官員,渾然不顧這官員抖如篩子的不堪,只管說著自己的要求。
官員根本無心傾聽,目光時不時看向旁邊的大鼎,但見鼎內漂浮著肢體,看得人頭皮發麻,汗如漿湧。
“下官、下官必定會將使君所需,盡數告知朝廷……”
官員說話磕磕絆絆,秦宗權見狀擺手:“滾吧!”
見他同意自己離去,這官員幾乎是連滾帶爬,手腳並用的逃出了蔡州衙門。
與此同時,兩名兵卒上前用鐵鉤從鼎中撈出煮熟的肢體,切片擺入盤內,搭配一盤大醬便放在了秦宗權桌上。
秦宗權毫不避諱的伸手就吃,四周牙兵也沒有迴避,而是拿著大骨啃食起來。
他們已經斷糧多日,唐州和蔡州被黃巢劫掠一空,根本沒有太多糧食。
面對飢餓,他們在秦宗權的一句話下化作野獸,毫不避諱的吃起了肉。
此刻的蔡州汝陽城內空空如也,除了偶爾能見到的忠武軍兵卒外,根本不存在任何百姓。
本是朝廷派來監督秦宗權的官員,就這樣狼狽的逃回了洛陽。
黃巢燒燬了洛陽除宮室外的所有民舍,使得洛陽除紫薇城外,盡是廢墟。
“咳咳……總算是回來了。”
瘦了整整好幾圈的李漼,此刻正在李梅靈的攙扶下走入貞觀殿。
望著沒有太多變化的貞觀殿,他咳嗽著看向李梅靈:“囡囡,讓你陪阿耶吃苦了。”
“能回來就好。”李梅靈倒是懂事,反而安慰起了李漼。
李漼被她攙扶到榻上休息,田允適時遞上蜂蜜水。
李漼抿了兩口,稍微感受了幾分舒暢,結果便聽到門口傳來唱禮聲。
“陛下,三位相公求見。”
“傳……”
李漼勉強坐起來,而此時路巖三人也走入了貞觀殿內。
李梅靈走到屏風背後,留下李漼和田允二人面對三人。
“陛下,派往蔡州的官員被秦宗權驅逐趕回,秦宗權不願意歸還唐州,並請忠武軍節度使旌節。”
“此外……”
路巖頓了頓,抿了下乾燥的嘴唇,接著才將秦宗權在蔡唐二州的所作所為給說了出來。
“他、他竟敢食人,此禽獸行徑……咳咳!!”
李漼被秦宗權禽獸般的行為給弄得咳嗽不止,劉瞻也趁機作揖道:
“陛下,秦宗權難制,然眼下朝廷最應該對付的是佔據淮南的黃巢。”
“臣以為,可運糧五千石穩住秦宗權,暫時授予他蔡州刺史及蔡州防禦使,等待我軍兵馬南下剿滅黃巢,再平定秦宗權也不遲。”
“陛下,臣附議。”蕭溝不假思索的回應。
李漼聞言,也儘量平復了自己的心情,目光看向蕭溝:“王鐸所率兵馬及錢糧,眼下運抵何處?”
“已然抵達孟州,尚有二十八萬六千餘石。”蕭溝解釋道:
“得知陛下重回洛陽,王鐸令張神武率左右神武軍過黃河,入雒水,往長安運糧三萬石。”
“餘下糧草,盡皆走懷州進入鄭州,沿運河南下。”
蕭溝說罷,劉瞻便接上話茬:“陛下,楚州防禦使朱全忠收復高郵、海陵二城,江南糧食可運抵海陵,走陸路二百餘里進入運河北上。”
“臣以為,可調遣江南糧草北上,同時高千里停泊在潤州的十萬石糧草也能隨之北運。”
劉瞻說罷,蕭溝也繼續作揖道:“劉繼隆聞陛下返回洛陽,令人起運糧草萬石,錦緞千匹於洛陽。”
“好、好好……”李漼聽著這一件件好訊息,只覺得自己身體都似乎好了不少。
眼見眾人都在說好話,路巖也趁機說出了件更好的事情。
“陛下,盧龍節度使張允伸聞朝廷錢糧不足,特進獻助軍米五十萬石,鹽二萬石。”
“多少?!”
聽到盧龍鎮張允伸進獻的鹽米數量後,李漼只覺得咳嗽都好了,同時也不免擔心張允伸有什麼別的打算。
五十萬石米,別說對於盧龍鎮,便是對於往年的朝廷來說,也是筆不小的支出。
若是走運河南運洛陽,起碼能運抵四十萬石,足夠朝廷七萬大軍及十萬民夫半年所需。
想到這裡,李漼忍不住詢問道:“張允伸為何進獻如此之多糧秣?”
路巖見李漼如此詢問,倒也能感同身受,畢竟他起初得知張允伸南運如此多糧秣時,第一反應也是覺得有詐。
不過隨著他多方打聽分析,這才確定了這批糧食沒有問題。
“陛下,張允伸老邁,其子張簡會素無威望,而盧龍內部張公素野心勃勃。”
“臣以為,張允伸此舉,乃是擔心自己死後,張公素叛亂而殺其子,故而交好朝廷。”
經過路巖分析,李漼這才放下心來。
盧龍鎮的兵變確實頻繁,若是張簡會有朝廷這條退路,那也不至於死磕盧龍。
這麼想著,李漼倒是有些佩服張允伸,竟然用五十萬石糧食和兩萬石鹽為子孫買了條後路。
不過這筆鹽米倒是來得及時,以河南道的糧價和鹽價,這批糧食足夠支援大軍討賊了。
想到這裡,李漼頷首道:“張允伸有大功,下詔嘉賞,賜錦彩、玉帶、金銀器等物,加特進,兼侍中。”
“陛下英明……”路巖三人躬身唱禮,李漼也平復了幾分心情,對三人道:“算上張允伸的這批糧食,朝廷手中糧食近百萬石,而河南道及河東道尚有三百餘萬賦稅未曾運抵洛陽。”
“待錢糧運抵,遣兵多進,朕不想在歲末前看到黃賊的一面旌旗……”
面對李漼的這番話,路巖三人只能躬身應下:“臣等領旨!”
三人躬身退出了貞觀殿,但見他們離去,李漼再也忍不住,繼續埋頭咳嗽了起來。
“阿耶……”
李梅靈走出屏風,滿眼複雜的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伸出手去,輕撫他後背。
感受著後背的輕撫,李漼看向李梅靈,臉上閃過愧疚:
“囡囡,你說的或許是對的,阿耶不該對劉繼隆動兵,不然局面何以至此。”
“如今局勢糜爛,阿耶便是連錢帛都無法拿出,更莫談選婿了……”
李漼從未有此刻般後悔,後悔與劉繼隆撕破臉皮,導致時局崩壞。
劉繼隆縱使有萬般不是,但面對朝廷危局,卻還是能與自己冰釋前嫌,甚至兩次輸送糧食給朝廷。
儘管不如張允伸五十萬石糧食來的多,但劉繼隆也沒有張允伸的後顧之憂,沒有必要討好朝廷。
比起劉繼隆,反倒是那些平日裡看似恭順的諸鎮,不但擅自削減起運錢糧,更有甚者還直接停罷起運。
河淮兩道的慘狀他看見了,只是他這身體早就被酒色掏空,無力承擔後續局面。
大唐究竟如何,此刻的他也是心神恍惚,渾然不知……
“阿耶莫要說這些喪氣話,如今朝廷兵精糧足,不日便能討定黃賊。”
“加之西境劉繼隆安分守己,阿耶只需要勵精圖治,大唐便還有興盛的可能。”
李梅靈安撫著李漼,可李漼聞言卻苦笑:“興盛……”
沒有人比李漼自己更清楚自己的身體,如今的他,好似風中燭,明滅真。
他很清楚自己此時倒下的後果是什麼,可他即便想要強撐,卻也沒有力氣了。
“阿耶累了,囡囡你舟車勞頓,先回宮休息吧……”
李漼搖頭擺手,李梅靈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只能躬身離去。
待她走後,李漼看著他背影消失的方向,愣神許久,直到田允端來湯藥,他才回過神來,將苦澀的湯藥慢慢喝光。
只是相較於還有宮室可居住的李漼,跟隨聖駕返回洛陽的百官和百姓就慘了。
“咳咳……”
紫薇城外,揚塵四起,咳嗽聲不斷作響,望著盡皆是焚燬過後廢墟的環境,張淮澄眉頭緊皺,轉身走向不遠處道路上停著的馬車。
他靠近馬車,將車窗開啟,而車內則是坐著氣色比半月前略差的張議潮。
“叔父,整個洛陽除紫薇城外,都被黃賊大火焚燬,不管是坊牆還是屋舍,恐怕都得重建。”
聞言,張議潮艱難扶著車內矮凳,挪到窗前看向窗外。
當他看到被付之一炬,滿地焦黑的洛陽時,他下意識嘆了口氣,緊接著才道:“不必修葺太好,足夠家中人居住便可。”
“是!”張淮澄頷首應下,張議潮則是目光遠眺,看到了數以千計的富戶和百姓。
他們都是跟隨聖駕返回洛陽的百姓,不過就洛陽城眼前的狀況,想要恢復,起碼得好幾個月。
這還是黃巢沒有焚燬紫薇城的情況下,若是紫薇城被焚燬,恐怕需要動用的人力物力還將更多,耗時也將更久。
更為關鍵的在於,黃巢此前修葺洛陽民舍的數月時間裡,已經把洛陽附近成材的樹木都砍伐的差不多了。
如今想要樹木,只能往百餘里外的崤山、熊耳山、伏牛山去獲取,所耗人力物力都不是個小數目。
“暫且搭個帳篷吧,咳咳……”
張議潮忍不住咳嗽了起來,張淮澄見狀連忙勸解:“叔父,您不能吹風,把窗戶關上吧。”
“老了……”面對如今的身體,張議潮只能搖頭服老,隨後抬手關上了車窗。
如他這般染病的人不在少數,畢竟許多大臣本就年邁,加上雨季舟車勞頓,風餐露宿,自然不可避免的染上了風寒。
不過比起他們,更為可憐的還是那些跟隨聖駕而來的河南流民。
數萬流民來到洛陽後,也被燒成白地的洛陽城驚訝到了。
但好在朝中官員需要他們提供服務,以此才能享受生活,故此在糧食有限的局面下,朝廷還是決定開設粥場,把這些流民留下。
在他們被留下後,張淮鼎、楊復恭二人便帶著三千左右神武軍和數百艘舟船沿著雒水進入洛陽,並帶來了十萬石糧食。
隨著十萬石糧食裝卸,原本還在動搖的流民,很快便安定了下來,而善於把握人心的官員們,也開始耍起了自己的手段。
在他們耍手段的同時,撤往淮南的黃巢卻因為朱溫奪取二縣的行為,不得不將遷都目標從江都轉變為了合肥。
原本合肥蒯氏的府邸被強行清理出來,成為了黃巢臨時的行宮。
由於蒯氏在唐代出過三品以上官員,所以他們擁有在坊牆開設烏頭門,在府內設定影壁,外插長戟的資格。
蒯氏府邸為三品官員標準的三進院落,正堂五間,東西寬六丈,高二丈,倒也不小氣。
黃巢走入這正堂,黑著臉來到主位坐下,此刻的他可謂風塵僕僕。
只是等他抬頭,見到的卻是尚讓與畢師鐸的針鋒相對,二人似乎恨不得立馬拔刀宰了對方。
尚讓恨畢師鐸出賣王仙芝,畢師鐸則是防備尚讓,蠢蠢欲動。
看著眼前鬧劇,黃巢猛地拍桌:“夠了!”
“朕不管汝等有何恩怨,眼下先解決如今困局,方是正道!”
在黃巢的呵斥中,二人不得不暫時收起敵意。
與此同時,孟楷也帶人抱著一本本文冊走入了正堂,吸引了三人目光。
“陛下,這些是趙璋派人送來的淮南道夏收糧冊,以及各州縣倉儲。”
孟楷解釋著,同時彙報道:“陳州、潁州的數十萬百姓都被我軍驅趕進入淮南,眼下已經安置在了壽州、廬州。”
“唐主沒了這數十萬人口,便是想要徵募民夫也不容易,而我軍則是可以利用他們開墾荒地,等待來年豐收北上。”
孟楷的話,使得尚讓這位大齊宰相有了危機感,他不得不站出來作揖道:“陛下,如今我軍雖有十萬眾,但兵馬尤其臃腫,著甲不足四分。”
“臣以為,各軍當裁汰老弱,不急於與唐軍交鋒,而是好生操訓,同時強徵工匠,儘快打造甲冑。”
尚讓說罷,卻見黃巢一言不發,只是拿著糧倉翻閱。
原本還有些焦慮的黃巢,在看到淮南各州的倉儲和夏收所獲後,略微安心了幾分。
他將文冊放回桌案上,沉穩道:“此次夏收,淮南道獲糧食百萬,且秋收後獲糧絕對不少。”
“這百萬糧秣,足夠我軍食用一年,足可編練強軍!”
黃巢的話,並未引起尚讓的安心,反而讓他心裡緊張了起來。
“陛下,恕臣斗膽請問,黃使君是如何在淮南道徵糧的?”
尚讓的話,令黃巢也反應了過來,目光看向孟楷。
孟楷感受到黃巢的目光,當即作揖道:“黃使君下令,淮南之地,每丁納糧三石。”
“三石?”尚讓面露錯愕,隨即上前翻看糧倉,只見糧冊之中寫有“夏收徵糧九十七萬六千四百五十二石”。
這代表淮南道最少有三十二萬男丁,看似沒有太大問題,畢竟大唐前期租庸調製的“租庸調”中,租便代表每丁每年納粟二石或稻三石。
淮南主要種植水稻,故此徵收三石也沒有問題。
“租用調製中,每丁每年徵糧三石,而今只是夏糧便徵收三石,若到了秋收,不知又要徵收多少石。”
“更何況淮南剛剛遭遇旱災,去歲又遇蝗蟲,百姓家中無有積糧,黃使君徵收的這三石糧食,恐怕是許多百姓家中為數不多的口糧。”
尚讓向黃巢解釋了他的擔心,同時建議道:“陛下,臣建議歸還兩石糧食給百姓,只留一石即可。”
“少六十萬石糧食,對我軍眼下沒有危害,但對於百姓來說,這關乎秋收結果。”
“若是百姓倒在秋收前,那田間作物又該由誰照料?”
尚讓從大局出發,向黃巢提出了建議,黃巢聞言也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剛準備開口,卻見孟楷作揖道:“陛下不可。”
堂內三人看向他,孟楷則是解釋道:“陛下,我軍手中錢帛不足三十萬,而今將士十萬,以陛下此前定下的軍餉,每月需要發放十五萬石糧食。”
“若是將六十餘萬糧食退還百姓,我軍手中糧食僅三十餘萬,最多維持兩個月,而秋收至少要等到九月。”
“如今不過六月,朝廷還需要發放三個月的軍餉,最少四十五萬石,其中十五萬石缺額,又該從何處獲取?”
“更何況軍餉是軍餉,口糧是口糧。”
“十萬大軍,每月所食不少於五萬石,三個月就是十五萬石,一來一去便是三十萬石的缺額。”
“正因如此,臣請陛下三思……”
孟楷的話不無道理,原本已經準備允諾尚讓的黃巢頓時猶豫住了。
見他猶豫,尚讓還試圖據理力爭,但畢師鐸卻沒給他機會,直接做作揖道:
“陛下,不提淮南百姓,我軍從陳州、潁州遷徙而來的百姓也需要糧食。”
“這二三十萬百姓,想讓他們撐到秋收,起碼需要三四十萬石糧食。”
在畢師鐸的這番話下,黃巢只能看向尚讓,商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