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寒冬臘月間,在河洛百姓贏得太平的時候,河陽澤州地界的某處河谷村落內,昏暗的地窖被人猛地踹開。
狹小木門框架上抖落灰塵,緊接著便是戴著鐵胄,身著扎甲的兵卒探出頭來,將地窖內藏有的半袋糧食盡收眼底。
“狗鼠的,藏得還挺嚴實!”
他彎腰鑽進去,不多時便他提起了半袋半癟的粟米,掂了掂分量,咧嘴露出了發黃的牙齒。
提著糧食,他轉身走出地窖,出現在眼前的是低矮土牆的破敗院落。
以及散亂一地的柴堆和躺在門口,半張臉上盡是鮮血的瘦弱老漢。
老漢並未死去,喉嚨時不時還能發出微弱的呻吟,卻不敢反抗。
兵卒看都懶得看他一眼,提著糧食大步走出院子,而此時院外的村子卻早已狼藉。
“咩……”
“哈哈,今日有肉吃了!”
“舒服、舒服!”
村子內,穿著甲冑的兵卒正三三兩兩地從各處院子裡走出來,有的肩上扛著糧袋,有的手裡拽著拼命掙扎的豬羊,還有的懷裡抱著撲騰的雞鴨,臉上掛著饜足的笑容。
不遠處,一座院子裡傳來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嚎聲,夾雜著男人粗野的調笑。
半刻鐘後,一個滿臉橫肉的兵卒走出這處院子,臉上盡是滿意之色,雙手則是在不緊不慢的繫著革帶,順手還在衣襟上擦了擦沾血的手。
他們三五成群的聚到了一處,足有二百多人,收穫不淺,甚至需要用數十輛挽馬車、牛車來拉拽才行。
他們滿足的笑著離去,而村子內卻傳來了令人難受的哭嚎聲。
不顧這些哭嚎,這群兵卒帶著數十輛挽馬車沿著河谷的村道,漸漸走到了官道上。
在官道上,一支上萬人的隊伍正在北上,而其中大部分都是民夫,只有少量穿戴甲冑的兵卒騎在乘馬上,馬鞍上還繫著輕裝軍馬的馬韁。
“直娘賊的,搶的夠多啊!”
官道上趕路的兵卒見到這支隊伍搶到了這麼多東西,不由得吹哨、讚揚起了他們。
搶掠的兵卒聞言,頓時挺起了胸膛,十分驕傲。
官道上,寒風吹來,吹得旌旗獵獵作響。
旌旗上的“大同”、“李”等字眼,表明了這支隊伍的身份。
中軍處,李克用從容騎馬北上,身旁的蓋寓則是對他勸說道:
“這河陽剛剛投降劉繼隆,還來不及派遣官吏到北邊的澤州,搶些小村子倒也沒什麼,但大鄉和城池還是安分些,用搶來的錢買點東西也無妨。”
“等前面過了長平關,差不多就進入昭義境內了。”
“進了昭義與河東兩鎮還是得守些規矩,還是不要弄得四處樹敵。”
“知道了!”李克用略微不耐煩的說著,蓋寓見狀便閉上了嘴。
他知道李克用這些日子心情不好,不僅僅是因為南下沒有得到太多封賞,還因為劉繼隆東進成功吞併河中、忠武、河陽三鎮而產生了失落。
這種時候,他並不想刺激李克用,但李克用卻似乎在自己與自己過不去。
在蓋寓結束話題的同時,他卻又繼續挑起話題:
“這些河東、昭義、義武,不過是土雞瓦犬,酒囊飯袋。”
“若是能吞併他們,某不是沒有和劉繼隆較量的可能!”
面對李克用如今略微偏激的想法,蓋寓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在保全李克用顏面的同時,說服他拋棄這種想法。
以蓋寓看來,劉繼隆掌握京畿、都畿、隴右、關內、劍南、山南西道和小半個山南東道及河南道,勢力已經強大到難以抵擋的地步。
唯一的缺點就是劉繼隆掌握的這些道,要麼就是原本人口稀薄,要麼就是因為兵災而變得人口稀薄,以至於疆域雖大,但人口卻依舊不足。
地廣人稀的局面有利有弊,好處是百姓有足夠的生存空間,只要輕徭薄賦,百姓就能很快的恢復生產。
壞處在於,由於地域廣袤複雜,所以想要轉運錢糧並不容易,而這興許就是劉繼隆此次東進,僅止步於忠武三鎮的原因。
如果李克用能佔據河東、大同及義武、昭義等鎮,再獲得河朔三鎮的支援,那還真的說不定能依靠河東地勢來與劉繼隆拉鋸。
只是劉繼隆恐怕不會給李克用這個時間,而大同也不具備快速攻下三鎮的實力。
“劉繼隆佔據七道,勢力龐大,除河朔三鎮及高駢外,其餘實力難以抵擋。”
“郎君若想發展,只能等待劉繼隆下一步。”
“若是劉繼隆先河東、後河北,那郎君只能蟄伏。”
“若劉繼隆先河淮而後河東,則郎君可以趁其攻略河南同時,以不臣名義討伐義武,再討伐河東,繼而南下討伐昭義。”
“屆時劉繼隆再回師時,郎君已經佔據四鎮之地,擁民不下二百餘萬,可拉攏韃靼、吐谷渾等部,練兵數萬,繼續臣服劉繼隆。”
“待劉繼隆東進與河朔三鎮交戰時,郎君也可趁勢東進,若能佔據幽州盧龍之地,則可編練數萬鐵騎,等待劉繼隆南下收復江南時,舉兵南下。”
蓋寓說得很好,可他用的思維依舊是安史之亂後,大鎮節度使節制小鎮節度使的思維。
此刻的李克用雖然年輕,甚至有些莽撞,沒有戰略定力和目標,但他卻清楚漢軍與諸鎮不同。
面對蓋寓的這番話,李克用忍不住打斷道:“劉繼隆自起兵以來,從未有口頭臣服而不征伐之說。”
“某若臣服於他,他必然會調某前往洛陽或長安,某再無出頭之日。”
“這……”見李克用這麼說,蓋寓一時間也沒了更好的辦法。
在他看來,想要對付如日中天的劉繼隆,這幾乎不可能。
這般想著,李克用也沉思起來,半響過後沉下臉色:“劉繼隆挾持天子,屆時他說誰是叛賊,誰就是叛賊。”
“既然如此,倒不如趁他無力東進,某率先攻略義武、昭義、河東真的鎮!”
蓋寓想要阻止,可他眼見李克用已經下定決心,隨即只能閉嘴。
懷揣著割據河東河北的想法,李克用開始催促大軍北上。
與此同時,剛剛撤回淮南光州的高駢,很快便接到了劉繼隆進入洛陽,並繼續出兵逼降河陽,佔據忠武三州,並隨時準備東進義成、宣武的訊息。
“高王,劉繼隆一口氣佔據三鎮,如今還要東進佔領宣武、義成二鎮之舉,我們就這樣坐視不管嗎?”
光州衙門內,高駢坐在主位,皺著眉翻看軍報,而王重任則是忍不住開口詢問起來。
面對這個問題,高欽也下意識看向高駢,而高駢則慢慢抬頭道:“吾說過,撤回江南,趁機佔據江西、福建等處,進取兩浙及江東!”
佔據江南與劉繼隆割據,這已經是高駢能想到最好的辦法了。
長江可不比黃河、淮河,長江動則寬闊裡許乃至二三十里,且人口損失較少。
如果能佔據長江以南全境,起碼能有上千萬口百姓來支撐大軍。
再者,劉繼隆麾下兵馬大多北方人,即便掌握巴蜀,可巴蜀水性相較於江南還是差些。
隋朝能平滅南陳,主要還是人口倍數於南陳,且南陳君臣腐敗所致。
高駢覺得,自己只要趕在劉繼隆統一北方前,先一步統一南方,再牽制劉繼隆,使其無法佔據河北,那還是有機會形成三方牽制局面的。
哪怕只能維持十幾年,高駢也滿意了,畢竟如今他即將邁入五十,很難說還能活多少年。
“敕令,令梁纘、楊損二人調轉錢糧至東境,待吾南下後,便分兵收復江西、福建、宣歙等處。”
高駢話音落下,王重任便詢問道:“如今天子在劉繼隆手中,貿然動兵,恐怕會授劉繼隆把柄。”
“無礙。”高駢眉頭微皺,接著說道:“今運河斷絕許久,劉繼隆若要討擊河淮諸鎮,所用理由,無非就是諸鎮惡意阻斷漕運。”
“屆時劉繼隆若提出此議,我軍便趁勢東進,以諸鎮拒不起運錢糧為由,討伐諸鎮,起運錢糧北上給朝廷。”
王重任錯愕,高欽則忍不住道:“起運錢糧給朝廷,那不是變相輸送給劉繼隆嗎?”
“權宜之計罷了。”高駢沉著道:“只要拿下江南,屆時劉繼隆必然與吾撕破面皮,可立即停罷錢糧。”
見他這麼說,王重任與高欽才勉強壓下了脾氣,而高駢也繼續道:“敕令,駐兵二萬於光、申二州,餘下兵馬盡數南下江西。”
“是!”二人表情複雜的作揖應下,高駢也不指望他們能理解自己,只是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退下。
在他們退出衙門後,高駢便起身離開了正堂,而此時的天下也因為朝廷的紛亂,繼而變得熱鬧無比。
“直娘賊的,裁軍?阿耶家中爺爺打元和年間就當上了牙兵,這裁軍是那狗腳劉想裁汰就裁汰?!”
“放火,把城燒了,把人都趕出去,看看誰給救火?!”
河中諸州,隨著朝廷準備裁汰河中鎮兵卒的訊息傳出,原本還老老實實歸降的河中牙兵,頓時便鼓譟了起來。
各縣駐紮的州兵、牙兵都開始聚眾作亂,焚燒街坊民舍,並搶掠城內百姓。
一時間,城內百姓哭嚎不斷,而河中的亂兵們卻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只希望自己能搶的足夠多。
“嗶嗶——”
“直娘賊,誰吹的哨子!!”
突如其來的哨聲,嚇到了不少正在作亂的河中牙兵,然而此時卻傳來了整齊的腳步聲,使得無數亂兵走到了街上。
“狗鼠的!關西的狗腳兵來了!快出來結陣!!”
“嗶嗶——”
但見街頭巷尾不知何時竟然出現了全副武裝的漢軍兵卒,他們手持盾牌與金瓜錘、大棒等鈍兵,朝著作亂的河中牙兵便逼了上來。
見到逃難的百姓,他們便會鬆開陣腳,讓百姓先突圍,隨後腳步沉悶整齊的靠向河中牙兵。
“直娘賊的,怕死的還不做鬼了!”
“這裡是河中,不是他們的關西,結陣打上去!”
從各處屋舍中湧出的數百河中牙兵聚集一處,結陣之後持長槍、鈍兵開始衝向漢軍。
漢軍不過三百餘人,數量明顯少於河中牙兵。
即便如此,漢軍並不慌亂,而是隨著哨聲響起,猛然撲向了河中牙兵。
河中軍叢槍戳來卻見漢軍突然讓出幾條道路,不等河中軍反應過來,幾門獨輪車推來的鐵炮擺在了他們面前。
二尺長的鐵炮,引線已經燃燒到了盡頭,不等他們反應過來,鐵炮便驟然震發。
“轟——”
霎時間,數以千計的鐵丸掃射當場,將十餘步內的河中牙兵當場打死。
“嗚嗚嗚——”
鐵炮破陣後,漢軍便吹響了號角,驟然發起衝鋒。
待到他們衝到河中牙兵面前,當即舉起手中金瓜錘,猛然砸去。
第一錘先砸臉,將牙兵臉肉砸得紅腫壞死,牙齒連根帶血的飛出後,再等跳蕩手持大棒照頭砸下。
鐵胄被砸得凹陷,人也被砸得當場死去。
五百多河中牙兵,僅一個照面便被打死四五十人,只能不斷後撤。
“將這群兵痞盡數打殺,一個不留!!”
陣中,漢軍校尉不假思索的下達軍令,隨後便見河中牙兵節節後退,而漢軍強勢壓了上去。
半個時辰不到,五百多河中牙兵被盡數打死,而漢軍死傷卻並不算多。
類似這樣的場景,此時此刻正發生在河中、河陽、陝虢等處地界城池中。
“臘月十七日,浙東節度使董昌令其麾下大將錢鏐攻佔處州、台州、溫州。”
“二十一日,盧龍節度使張允伸聞朝廷平定叛亂,捐獻糧二十萬石,錢五萬貫,絹帛二萬匹南下。”
洛陽昔日太子府,如今已經更改為漢王府,府中正堂,張延暉正在誦讀桌上的奏表內容,而堂內羅隱、陸龜蒙及張瑛、趙英等人則是安靜坐著。
半響過後,隨著張延暉讀完這些奏表,劉繼隆這才開口看向張瑛:“河中、陝虢和河陽、忠武的叛軍都收拾如何了?”
“土雞瓦犬。”張瑛不假思索,同時說道:“鬧事很厲害,焚燒了不少街坊屋舍,但我軍入城後,他們便如土雞瓦犬般被擊潰。”
“眼下鎮壓叛軍三千七百九十五人,另有四千三百七十二人被俘。”
“我軍陣歿二百二十六人,七百九十五人負傷,休養半月即刻重回隊伍。”
“此外,河中、陝虢、河陽等處,被焚燬屋舍一萬二千四百六十四間,朝廷調撥十二萬六千餘貫錢為百姓修葺房屋。”
“作亂牙兵家產已然抄沒,牽扯親族約九萬七千餘人,抄獲田畝二百五十七萬餘畝,錢糧絹帛折色約七十萬貫。”
張瑛說到此處,不免小心建議道:
“殿下,不如藉此機會,將河中兵卒全部裁汰,反正他們大多都是兵油子。”
張瑛的話,贏得了劉繼隆的認可,他根本不準備要這些作奸犯科的兵油子。
哪怕可以重新操訓,嚴整軍紀,但這群人早就習慣了順手牽羊和搶掠東西,而這些是漢軍內部不允許的。
此前兵馬不足,還需要顧全李昌符、李昌言的想法,而今隨著山南東道的三萬兵馬進駐忠武三州和汝州,便沒有那麼多顧慮了。
似乎是看出了劉繼隆的想法,羅隱不免作揖道:“殿下,此次牽連的人有些太多了,盡數發配恐怕不妥……”
“河中鎮鼎盛時雖有二百餘萬口百姓,但經過百年動亂,如今百姓五不存一。”
“許多兵卒沾親帶故,所以才能以八千多人,牽連近十萬人。”
“若是將十萬人盡數發配,那河中必然疲弱,故此不如只牽連父子妻如何?”
“若是如此,牽連之人可降至五萬餘人,足夠充實西域了。”
“反倒是發配太多,恐怕以如今河西、西域情況,難以補給太多糧草……”
羅隱看向張延暉,張延暉經過半年多的學習,自然也清楚羅隱是讓他幫忙說話。
若是平常,張延暉肯定不會理會,但今日的話題不同,所以他在羅隱話音落下後,對劉繼隆作揖道:
“殿下,羅給事中所言甚至,河西與安西、北庭雖因殿下助力而得以繁茂,但始終無法一次接受十萬人戍邊。”
“臣以為,發配三萬左右,便已經是安西能照顧的極限了。”
張延暉所建議的發配人數,比羅隱建議的還要更少,這也說明了現在的安西農業還沒有那麼強大。
畢竟發配三萬人前往龜茲,最少需要半年才能抵達,而三萬人沿途人吃馬嚼,最少要吃去十萬石糧食。
抵達龜茲後,如果龜茲屯田不行,養不活這三萬人,那還得從西州轉運糧食,亦或者從於闐採買。
但不管是轉運還是採買,以西域廣袤的地形,沿途消耗大半都是有可能的。
三萬人,每年起碼要吃十六七萬石,算上路上損耗,那就是三四十萬石。
對於安西和西域各國來說,三四十萬石的糧食可不好拿。
三萬人,已經是張延暉預估的極限了,五萬和十萬人就更不用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