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南山北 (六 下)
“分賬,分賬!”
幾個楊家莊來的大小夥子們,七嘴八舌地嚷嚷。
“那是用來抗日的錢糧!”張松齡大怒,斥責的話衝口而出。“老軍師從來沒自己動過一分,所有支出,都記在本子上!”
“抗個屁日!”楊大順這老實人突然發作起來,話茬子一點兒也不比張松齡慢。“連二十九軍都被日本人打趴下了,就憑咱們這幾桿破槍,能管蛋用?!誰願意去送死誰去送死,我們楊家莊的人,才不做那傻帽!”
“對,我們楊家莊的人,不給你們魏家莊的人當炮灰!”
“我們不做傻帽!”
又是一片嚷嚷聲,讓張松齡如墜冰窟。就在昨天,他還看過外邊送來的舊報紙,說二十九軍跟中央軍正聯手與日寇鏖戰,不分勝負。這才半日不到,居然就又聽聞了二十九軍已經潰敗的訊息。可即便心裡頭再冷,他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楊大順等人在自己面前,將老魏丁用盡坑蒙拐騙手段才收集到的錢糧物資瓜分。把牙一咬,厲聲道:“想分家,沒問題。等大當家和軍師他們回來,你當面跟他們說。別再靠近,別逼著我開槍。我槍裡頭有多少子彈,你們自個兒清楚!”
盒子炮很難打得準,可架不住距離近,張松齡手中子彈又充足。況且這些日子,張松齡苦練槍法的模樣,眾人也都看在了眼裡,都知道他所言非虛。一時間,還真不願跟他硬著來,只好一邊舉著漢陽造威脅,一邊七嘴八舌地叫囂,“你別耽誤功夫了!魏佔奎他們幾個回不來了!趁早交出鑰匙,我們大夥也分你一份,免得你沒有盤纏回家!”
“你有一把槍,我們有十幾把。有種就開槍,咱們看看誰先死!”
“有種就開槍,老子打不爛你!”
“乒!”張松齡照著叫嚷最歡的一名青壯的頭皮扣動扳機,將對方的頭髮掃飛了一片。“別再逼我!否則,大夥一起死!”
沒想到外地來的小白臉真的敢下狠手,那名青壯慘叫一聲,抱著頭皮就蹲在了地上。其他幾名青壯也趕緊散開,慌慌張張地於院子中尋找隱蔽物。楊大順被手底下人的拙劣表現羞得無地自容,也拔出駁殼槍,衝著天空摟了兩槍,怒氣衝衝地咆哮,“都給我站起來,站起來。把槍端平,對準視窗。誰敢再藏,我就親手斃了他。”
眾青壯不敢違抗,戰戰兢兢地端著漢陽造,繼續與張松齡對峙。楊大順將駁殼槍收起,衝著張松齡輕輕拱手,“小兄弟是個人物,楊某人佩服。但你畢竟就一把槍,同時打不死我們這麼多人。剛才弟兄們的話,你已經聽到了。魏老秀才和小毛桃他們,絕對回不來了。識相一點兒,你把鑰匙交出來,庫房裡的銀元、子彈,隨便你拿。要是非逼著我拼命的話,咱們兩個就試把,試把,看你先把我們這些人全殺光了,還是我們把你打成爛篩子!”
“你撒謊,軍師他們怎麼可能回不來!”張松齡一邊苦苦思索對策,一邊繼續用言語與楊大順糾纏。
如果他手中駁殼槍真的可以百發百中的話,他早就一槍一個,將外邊的王八蛋們給結果掉了。但自家的苦處自家知道,如果有足夠時間瞄準的話,他平均兩發子彈能打死一個敵人,已經算走了大運。如果沒有任何準備,抬起槍來就亂打,恐怕把槍裡邊壓著的子彈全消耗光了,也未必能殺死外邊的一半兒敵人。
到那時,他就只有任對方宰割的份兒。而倉庫裡的銀元、子彈和糧食,想必也會被楊家莊的敗類們洗劫一空。
正焦急地想著主意,又聽見楊大順冷笑著說道:“我撒謊,那老不死是什麼人物,我敢造他的謠?他們幾個要是不出事兒,我敢動倉庫裡的東西麼?你別故意拖延時間,即便拖延到晚上去,也沒人會回來幫你!”
以老軍師魏丁的人脈和威望,恐怕他一日不死,就能將幾個正副會長都壓得連大氣都不敢出!所以…….,恐怕……,楊大順的話,十有七八不是編出來的!一陣絕望湧上心頭,張松齡舉起槍口,就準備跟外邊的人以命換命,正在此刻,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沉悶的巨響。
“轟!”
“轟,轟!”
緊跟著,幾團黑煙從村子的東方扶搖而上,直衝霄漢。
“日本人打過來了!”
“日本鬼子打過來了。快跑啊,快往山裡跑啊!”有人在古廟外邊悽聲叫嚷,彷彿到了世界末日。
“小兔崽子!”楊大順再顧不上跟張松齡拿鑰匙,掏出駁殼槍左右一擺,衝著自己的嫡系命令,“跟我去砸門,把門砸爛了,拿了銀元咱們就撤!小兔崽子,有種你就追上來!”
“早晚你會後悔今天的作為!”張松齡無力地回敬的一句,翻身出了窗子。取與楊大順等人相反的方向,衝到古廟前。
廟前空地上,來來往往都是人。有的扛著箱子,有的提著籃子,還有的死死抱著手裡的漢陽造。張松齡想找個人問問具體情況,伸手連拉了幾次,都沒有拉住任何目標。又逆著人流向村子東口跑了幾步,正瞧見中隊長趙二子抱著杆漢陽造,滿頭是血地往村子裡跑。
“趙隊長,站住。你給我站住,到底是怎麼回事!”張松齡這回徹底豁了出去,一把扯住趙二子手中的槍桿,大聲喝問。
“日本人,日本人來了!”趙二子的聲音裡頭帶著哭腔,手抓槍桿,用力拉扯。
“多少人,什麼方向?老軍師和大當家他們呢?!”張松齡握緊槍桿不放,繼續大聲喝問。
“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別問我,你別問我!”平素在人前威風八面的趙二子鬆開漢陽造,嚎啕著蹲下,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張松齡無奈,只好也跟著對方蹲下,用平生最溫柔的語氣詢問:“二子哥,二子哥,你別哭啊,哭有什麼用?!日本人到底在哪?軍師和大當家呢,他們不是跟你一起去的貝勒莊麼?”
“圈套,那是一個圈套。貝勒莊的人,早就跟日本人勾結在一起了。我們沒等到地方,就遭到了他們的埋伏。”趙二子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回應,“三當家中了兩槍,當場就不行了。大當家和二當家保護著軍師往回撤,半路上又遇到一夥日本鬼子,然後,然後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又是羞愧,又是害怕,趙二子抱著腦袋,放聲大哭。張松齡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氣,轉過身,繼續往村口走。一路上,還有更多的弟兄抱著漢陽造,失魂落魄往回逃,他沒有阻攔其中任何一個,也沒有興趣去攔。
“咱們弟兄平素吃香喝辣,該拼命時,可是誰也不能拉稀!”他記得一次吃豬肉燉粉條時,大當家魏佔奎舉著酒杯,衝著在場的弟兄這樣講。
當時,大夥的回應如同山崩海嘯,“不能!捨生取義,殺身成仁!”“捨生取義,殺身成仁!”
那情景,就像在夢裡一般。曾經有那麼一刻,張松齡真的以為,自己可以在老軍師的幫助下,帶領著鐵血會做一番大事。卻萬萬沒想到,這些人打著抗日的旗號,吃飽了,也喝足了,到頭來卻全成了聳包!
他感到深深的恥辱,為了鐵血會,也為了身邊這群麻木的人!
他拎著盒子炮,繼續逆著逃命的人流向東,一步也不敢回頭。
注1:茶壺巢子:一種原始保溫瓶,裡邊是瓷膽,外套細軟的茅草編織物,用以保持開水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