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走到屋簷下,抬頭看向藍天,四周靜悄悄的,就連呼吸時都能感覺到空氣的熱度。
大概一個時辰之後,陽光依舊這般猛烈,曬得遠處的風景都被扭曲了。
扶蘇轉頭見到田安還若無其事地站在一旁,好像高溫對他沒有半點影響。
張蒼剛將文書遞出去,讓人交給少府,而後憂心地道:“近來,恐多有雷雨。”
田安十分贊同地點頭。
這酷熱來得太快了,本來雨後的地面還有些溼,現在幾乎是燙的。
扶蘇道:“告訴他們往後早晨提前勞作一個時辰,午後都好好休息,十人為一隊,哪一隊有人不休息鬧事,鬧事者扣錢餉,整個隊伍受罰。”
田安得到話語就去吩咐了。
公子的治理方式是十分嚴格的,這片河床工地有一塊一人高的木板,這個木板上所寫的就是河床工地的規矩。
洋洋灑灑四十餘條規矩,其中包括用飯與勞作規範,甚至嚴格到幾時勞作幾時到,誰也不能無故遲到或早退。
但這裡提供吃喝,雖然說住的地方簡陋些。
可僅僅是住,這五百人民夫也要遵守住的規矩。
對此,怎麼住,住在何地,都有規矩,甚至還要互相監督。
不只如此,連吃與拉都有規矩。
唯一好一些的,大概就是這裡的民夫每五天可以休一天,這一天他們可以回家。
有個老漢叫黑方,算是這群民夫中較為有威望的一個老人家,這裡的年輕人都稱他老人家一聲方伯。
“方伯,我們明天晚上就可以回家了。”
聞言,黑方板著臉道:“回家吃得還多,你不如在這裡。”
那青年撓了撓自己亂糟糟的頭髮,他小聲道:“娘讓我回去,說是談個婚事,我們打楚國回來了,我有軍功,我還有田,我爹給我建了房子。”
四周還有幾個年輕人也圍了過來,說著以前以及現在的事。
以前的老秦人比現在還兇悍,那時候老秦人之間的男女只要看對眼,就會鑽林子。
一群壯實的年輕人與老人家聚在一起,說著說著難免就會說起這方面的趣事。
其實黑方是個很苦的老漢,他有五個兒子,方伯鬚髮已白了大半,當年與一夥老秦軍去打楚國。
回來之後,他將錢餉給家裡花用還不夠,為了給更小的兒子謀個好出路,為了讓他的小兒子讀書,將來在關中謀個差事,黑方隨著大軍回來之後,就一直在找活幹。
黑方不想他的兒子再去戰場拼命,他希望他的孩子讀書識字,在關中謀個寫字的差事。
聽說公子扶蘇的商顏山可以讀書,黑方就把孩子送過去了,如今孩子就養在商顏山,商顏山教孩子需要給糧食,黑方每月都要交五斗米,才能讓孩子繼續留在商顏山讀書。
乾瘦的黑方雖鬚髮白了大半,但還是很有力氣,那一雙眼睛很明亮,看什麼都很仔細。
不然也不會在老秦軍中混跡多年。
年近六十的黑方有一個本領,他總能在死人堆中找到有用的東西,也能在死人堆中找到同鄉,他的記性特別好,哪怕同鄉的屍體被水泡得發胖了,他都能認出來,而事後再確認往往又不會出錯。
因此在同輩也好,在這群年輕人中也罷,黑方總能得到足夠的尊重。
在軍中混跡,尤其是像黑方這樣混跡多年的老秦軍,以前或多或少都有活命的本事,要不就是能扛餓的,要不就是跑得很快的,比較機敏的。
黑方還記得,當初他在打長平的時候,那時的他才十七歲,長平那一仗打了很久很久……
烈陽依舊高懸頭頂,眾多民夫都在河床邊的草棚下,休息著,有人正躺著酣睡,還有的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著話。
眾人在這裡勞作,誰家也不會嫌自家的糧食多,這年頭太缺糧食了。
來這裡幹活,也是為了少吃家裡一口,再給家裡多帶去一些。
見到有官吏走來,眾人紛紛盤腿坐好,那官吏就是西渭河的嗇夫。
來人朗聲道:“工室令說了,等傍晚時分再開工。”
眾人紛紛點頭,目送著這位嗇夫去下一個草棚講話。
風吹過的時候,都能感覺到熱浪撲面而來,眾人紛紛坐下來,有的繼續睡覺。
直到傍晚時分,陽光西沉,這裡才陸續開工。
即便是到了夜裡,眾人扛著木樑也熱得滿頭大汗。
張蒼書寫著近來他觀察工程的感悟,對公子來說,一個能夠幹活的民夫是十分珍貴,他們能夠發揮生產作用,造橋也罷,種地也好,少一個人口都是巨大的損失。
對公子來說徵發的民夫不是消耗民力,民力是需要照顧的,因此河床的工事邊準備了三個醫者。
若有人中暑或者有人生病,都要第一時間醫治。
換作別人,可能生病就不要了,然後再去徵發一個民夫,可對公子來說不同,生病了要將其治好,而後接著幹活。
公子扶蘇還是很愛民的,用公子的話來說既然要給糧食,僱傭雙方就履行僱傭關係。
這讓讀了二十多年春秋的張蒼,在這一年間收穫頗豐。
翌日,許多民夫領著糧食回去了,他們可以休息一天,但在第二天就要回來勞作。
也就一天而已,扶蘇覺得這並不會影響工期。
河床邊的一間小屋,張蒼看著一張巨大的圖表,這是公子設計的工期表,這張表對照日期,有預計的建設進度,還有具體人數。
從六月到九月的工期都已排好了,雖說不是細緻到每個人的勞作量,至少將人分成一個個隊伍,能夠清楚知道每一隊要做什麼事。
並且在一旁寫著督建的御史是誰,少府是誰,工室令是誰。
公子甚至將這個工期表就放在西渭河的河邊,讓人們看。
張蒼意外的發現,咸陽橋的建設進度很快,比預想的要快很多。
如果將公子每天要做的事,以及每天的記錄分開,那麼至少還需要三個文吏輔佐。
“張御史?公子何在?”
聽到監祿的話語聲,張蒼看著牆上的圖表解釋道:“少府準備了酒宴,說是還帶來了幾個美人,要與公子飲酒。”
監祿稍稍頷首。
西渭河的另一頭,扶蘇正喝著王賁帶來的酒水。
王賁酷愛美人與酒,扶蘇也看著眼前這些美人起舞,一旁還有樂人在吹奏。
本來王賁是給宮裡選樂師,扶蘇心中暗想著,只是順便帶來給我這個公子解悶?扶蘇飲下一口酒水,道:“這是楚國的酒水?”
王賁道:“楚人的米酒入口甜,後勁也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