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邈嘆道:“我如今深受右相看重,這些事都讓我去做。”眼下,程邈就是來記錄運送而來的糧食的。
面對張蒼遞來的卷宗,程邈道:“也好,你都記錄好了,我就不記錄了,我是看著這些糧食從田地裡一點點長出來的,不會有假。”
張蒼心裡一嘆,程邈平時話少,可他說得也沒錯,確實是看著糧食一點點從泥土中長出來的。
吳公跟在公子與右相身後,心底裡一直想著老師的交代,但他只能這麼跟著,一路跟著進了宮,而後只能在章臺宮前停下腳步,吳公站在原地,看著公子與右相一步步地走向臺階。
章臺宮內,嬴政坐在上首,看著兩個人影出現在殿外,一個身影是右相,另一個身影則是公子扶蘇。
當兩人到了近前,嬴政這才發現扶蘇臉上也多了不少鬍渣。
“父皇。”
嬴政沉聲道:“朕聽聞你半年一直守在渭河的田地邊,不敢有絲毫懈怠?”
這當然沒有說得這麼誇張,只是住在渭河邊能夠更方便解決自己的用水與飲食,而且還能察看河流在汛期時的變化。
也不是,完全就不敢懈怠,懈怠還是有些懈怠的。
生命其實很神奇,只要把種子撒下去,它就能抽芽長大,扶蘇只是看著田地,也沒有多麼緊張。
聽父皇這麼說,扶蘇還是行禮道:“讓父皇擔憂了。”
馮去疾行禮道:“陛下,軍中要了五萬石送去上郡。”
嬴政頷首,目光看向眼前的奏章,道:“坐吧。”
扶蘇與右相馮去疾各自在大殿一側的位置坐下,當即就有宮女端來了酒水。
嬴政拿著手中的一卷竹簡,道:“倒是有一件事,正想與你們說。”
身為大秦少府丞,雖還不是位列九卿,可也是能參與國事的。
始皇帝的話音落下,大殿內短暫陷入了安靜。
內侍拿過始皇帝手中的竹簡,放在了右相馮去疾的桌案前,待右相看罷頷首,又放在了公子扶蘇的桌案前。
嬴政先是看了看兩人,而後神色凝重地看著殿外,道:“有人說,若朕愛六國舊地的子民,就該出遊東巡去看看六國的子民,看看六國的人們。”
扶蘇依舊看著捲上的內容,捲上寫了此言出自齊魯博士之口,但沒說是哪位博士所言,這卷竹簡來自博士府的記錄,也就是眾多博士的日常議事。
而這些博士們平日裡的議事,也都是討論一些當年周天子的禮儀,那是他們的共同語言。
而現在,始皇帝所在乎的便是一統。
讓六國舊地的人愛戴,讓六國舊地的人知道始皇帝,親自看看六國的子民,就一定會得到人們的愛戴嗎?
扶蘇想著博浪沙在哪裡?應該在函谷關前,也就是出了函谷關之後的事。
當然了,博浪沙遇襲這件事是不是真的,還另說。
而扶蘇也沒有見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句話,這是司馬遷說的。
屬於是秦亡了之後,司馬遷將這句話多添上去的。
扶蘇將這些種種都當作了一種警醒,時而告誡自己,大秦的社稷還不夠穩固,要好好治理天下,心中時刻居安思危。
嬴政道:“如何?”
馮去疾道:“若東巡,諸多國事該如何處置?”
見父皇與馮去疾都看向了自己,難道說東巡之後要將這麼多事都讓自己去辦?嬴政道:“扶蘇?”
聞言,扶蘇站起身道:“父皇,兒臣以為此事不必急於一時。”
馮去疾頷首道:“臣附議。”
嬴政的神色忽然放鬆了一些,道:“扶蘇,朕聽聞你對齊魯的博士頗有成見?”
扶蘇又想起了高中時期的那位倔脾氣老班,老班人稱陳哥,有著寧改變他人,不改變自己的暴脾氣。
當初高考之後,扶蘇去拜訪過陳老師,那時候正是暑假,陳老師十分高興地哼著秦腔,修剪著盆栽。
到現在,扶蘇還記得陳老師的秦腔功力尤其好。
那時,在家中的老班十分地和藹可親,與在學校時的暴脾氣判若兩人。
後來扶蘇知道了,陳老師從不改變自己,他的脾性決定了他不會因外界的眼光與議論,而改變他自己,使他老人鮮有精神內耗。
因此,他老人家的精神,一直都是飽滿且明亮的。
再看眼前,讓六國舊貴族與齊魯博士入秦,始皇帝已給予了六國舊地的名仕們很大的尊重,現在始皇帝還要因他們的言論東巡嗎?
扶蘇道:“兒臣敢問,東巡需要多少兵馬護送?”
馮去疾忙行禮道:“如今列國征戰才停歇,六國舊地並不富裕,正如公子所問,東巡必有兵馬護送,過萬數兵馬過境,糧秣消耗甚巨。”
扶蘇覺得右相的言語其實大可以更激進一些,齊魯博士慫恿始皇帝東巡,必有禍心。
嬴政蹙眉道:“朕會好好考慮。”
此事的決定權終究在始皇帝自己身上,馮去疾也只能聽到一句考慮,也不敢忤逆。
“國事繁忙,你先退下吧。”
馮去疾行禮道:“臣告退。”
見一旁的兒子也要站起身,嬴政沉聲道:“你坐下,用飯。”
扶蘇剛要直起膝蓋站起來,因父皇的一句話,動作僵在了原地,只好再一次坐下來。
大殿旁的編鐘被敲響,一盤盤菜餚端了上來,大殿內的氣氛也就放鬆了許多。
大殿內,宮女輪流端上酒菜,她們的目光時而看向公子扶蘇與始皇帝。
現在的公子扶蘇與始皇帝長得幾乎一樣,公子就像是當年年輕的始皇帝。
只有公子的眉宇間似乎比始皇帝更銳氣幾分,可見公子若憤怒,定是很嚇人的。
“朕知道,你有話沒說。”
“右相多半是擔心兒臣說錯話,這才會搶著解釋,右相覺得兒臣不該替父皇做決定。”
扶蘇所言都是實話,也都是心裡話。
這個兒子沒有半分的隱瞞,嬴政自然也聽得出來。
不止如此,其實這個兒子見過什麼人,做過什麼事,也都坦蕩的,尤其是這個兒子很講信譽,這讓他在關中有了實打實的人心擁護。
要放在以前,外面傳聞公子扶蘇賢明,那只是人們說這位大秦公子懂事,僅此而已。
而現在,這個兒子正在一步步建設民心,想要掌握權力,這都是他主動在做的。
況且,這個兒子做得很好,真的……有點太好了。
直到現在,嬴政覺得可以東巡,將國事交給扶蘇,大可放心。
唯一擔心,等自己離開咸陽,這個兒子會忍不住,一時衝動殺幾個齊魯博士。
放在以往,扶蘇這個年紀都可以繼位秦王了。
嬴政放低了聲音,對這個懂事且有才幹的兒子,道:“馮去疾不在了,你說吧。”
“丞相教導兒臣,凡事要腳踏實地,兒臣以為只要大秦腳踏實地,實事求是地治理天下,人心自然會擁戴大秦,兒臣正是聽了丞相的教導,腳踏實地修渠造福渭南,如今想來頗有收穫。”
嬴政道:“你是說朕不該東巡?”
“東巡就是東巡,與治國無關,與獲取民心無關。”
嬴政再問道:“李斯真與你說過這些?”
扶蘇拿起一隻鴨腿,咬下一口,隨後點頭。
大殿內又恢復了安靜,只有偶爾傳來的編鐘聲,扶蘇嚼著口中的肉,這肉還帶著一些腥,而且很柴,也沒什麼油水。
見父皇拿起了酒樽,扶蘇也端起酒樽面向父皇,遙遙一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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