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溫情
賬房裡的炭盆早就滅了,只剩下一堆死灰。
沈訣把最後那一筆硃砂勾在賬冊的末尾。
筆尖剛離紙,那杆狼毫就像有千鈞重,“啪嗒”一聲滾落在案几上,墨汁濺了幾滴在袖口。
這一仗,京城的商賈算是被打斷了脊樑骨,但沈訣這副身子骨,也徹底到了頭。
他想站起來去關窗,風雪吹得人骨頭縫都在疼。
手剛撐住桌沿,眼前就黑了一片,不是那種暈眩的黑,是視野直接被切斷了,兩條腿像是被抽走了筋,整個人直挺挺地往那張太師椅裡栽。
沒有預想中的疼痛。
一雙帶著涼意的手先一步托住了他的後背。柳如茵甚至沒來得及把刀放下,刀鞘磕在桌腿上,發出沉悶的一響。
“沈訣!”
她喊了一聲,聲音不大,但有些發顫。
懷裡的人沒反應,渾身燙得像剛從爐子裡夾出來的鐵塊。
那張臉白得嚇人,嘴唇卻燒得起了一層幹皮,呼吸急促得像破風箱。
柳如茵沒叫人,這豹房裡到處都是眼線,九千歲這副隨時會斷氣的樣子若是傳出去,剛壓下去的京城還得亂。
她咬著牙,把沈訣的一隻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半拖半抱地弄進了裡間的臥房。
這一路並不遠,她卻出了一身細汗。
把人放在榻上時,沈訣已經開始說胡話了,牙關緊咬著,身子縮成一團打擺子。
這是高熱驚厥。
柳如茵轉身去擰了把冷水帕子。太醫開的那些湯藥早就灌不進去了,只能硬降溫。
她跪在榻邊,手伸向沈訣的領口。
解開第一顆盤扣時,柳如茵的手指頓了一下。
哪怕早就知道這個秘密,哪怕那天夜裡已經給他擦過身,可每當這層象徵著“閹人”身份的官服被剝開,那種禁忌感還是會讓心跳亂了拍子。
這可是把全天下騙得團團轉的九千歲。
外袍褪去,接著是裡衣。
溼透的綢衣黏在身上,勾勒出下面緊實的肌肉線條。這不是一具養尊處優的身體,上面縱橫交錯著刀疤和箭創,那是這幾年他在刀尖上滾過來的證明。
柳如茵深吸一口氣,把最後一層遮擋扯開。
帕子擦過滾燙的胸膛,沈訣悶哼了一聲,眉頭鎖得更緊了。
這具身體是完整的。
他是男人。
柳如茵看著他因為高燒而泛紅的面板,目光在那喉結和胸膛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立刻移開,手裡的動作卻沒停。
冷水帕子一遍遍擦拭著他的額頭、腋下和胸口,直到那一盆水都被體溫熨得溫熱。
“不……不能停……”
沈訣突然在枕頭上掙動了一下,手在空中胡亂抓著,指節用力到發白。
柳如茵連忙握住那隻手:“沈訣?醒醒。”
他沒醒。
那雙眼睛緊閉著,眼球在眼皮底下劇烈轉動,像是陷進了一個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
“工業……這一步走不通……”
沈訣的聲音嘶啞破碎,吐出來的詞全是柳如茵聽不懂的怪話,“蒸汽機……不夠……煤不夠……”
柳如茵只能更加用力地握緊他的手,試圖把自己的體溫傳過去。
“根本救不完……”
沈訣突然又安靜下來,腦袋偏向一側,眼角滲出一滴渾濁的淚,“這世道……吃人……我救不了……回不去……”
那聲音裡透著的不是恐懼,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孤寂。
柳如茵心口像是被紮了一下。
平日裡的沈訣,陰狠毒辣,算無遺策。
他在朝堂上罵百官,在戰場上炸建奴,面對千夫所指也只會冷笑一聲說“我說了算”。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鐵打的,是那個要把大明朝攪得天翻地覆的奸臣。
可此刻,躺在這個昏暗的房間裡,說著誰也聽不懂的瘋話的沈訣,卻像是個迷路的孩子。
他到底揹著什麼?那個什麼“工業”,什麼“革命”,到底是什麼東西壓得他連命都不要了?
柳如茵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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