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059【自取其辱】

第59章 059【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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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廷弼之所以想不通，是因為他將薛淮視作同科進士裡最大的競爭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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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崔延卿待詔御前的時候，高廷弼從未將薛淮當回事，頂多就是在暗中譏諷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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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崔延卿鬱郁不得志坐著冷板凳，薛淮卻因禍得福大步向前，立刻引起高廷弼的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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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都是一甲出身，薛淮有亡父的遺澤和座師沈望的照拂，高廷弼則有那位閣老的庇護，單論人脈和背景相差不算遠，高廷弼覺得自己只是缺少一個出頭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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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機會可遇不可求，高廷弼只能退而求其次，若能讓薛淮栽個跟頭也不錯，至少可以遲滯對方晉升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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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忽略了一點，其他同年和薛淮並非處於直接的競爭關係，而且他們要顧忌沈望的觀感，再加上薛淮現在聲名鵲起，已經在天子心中有了一定的分量，他們怎會無緣無故與薛淮為敵？

陳觀嶽倒是有望和薛淮爭一爭，然而此人歷來謹慎圓融，他早就看出高廷弼的盤算，自然不會蠢到成為他手中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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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明此節，高廷弼默默嘆了一聲，但是面上笑容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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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堅信就算場間眾人都去結交薛淮，有一人絕對不會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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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這時，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薛侍讀身負天賦之才，猶如麟鳳芝蘭，自然非我等凡夫俗子能夠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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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瞬間讓堂內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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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紛紛轉頭望去，只見當初的殿試榜眼、如今的翰林院編修崔延卿漠然站立，面色陰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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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他們和薛淮聊得熱火朝天，竟然完全沒有注意到最後一個到來的崔延卿——高廷弼倒是注意到了，但他只當做沒有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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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延卿對薛淮的敵意幾乎擺在臉上，雖說他的落寞完全是咎由自取，和薛淮沒有任何關係，但有些人在這種時候總會將問題歸咎到旁人頭上，還會摻雜嫉恨的情緒，崔延卿就是其中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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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內氣氛隱隱變得有些緊張和尷尬，眾人心緒複雜，既不願這場同年雅集一開始就顯得劍拔弩張，又隱隱好奇薛淮將會如何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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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兄謬讚，薛某愧不敢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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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崔延卿突如其來的譏諷，薛淮斂袖淺笑，聲清如玉：“崔兄這‘麟鳳芝蘭’四字，倒讓愚弟想起當年陳伯翊公巡按遼東時的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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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延卿聞言不禁眉心微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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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內皆是飽學之士，自然知道薛淮所說的陳伯翊公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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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名叫陳桓，四十多年前便已作古，生前曾任遼東巡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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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淮向前一步，繼續說道：“當年陳公巡按遼東，縱馬踏冰河、勘隘口，日行數十里盡識邊務，隨行御史贊其‘人中龍鳳’。陳公如何答？他說：‘冰碴子扎醒的哪裡是龍鳳？不過是跪在雪地裡量疆界的笨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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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此言，在場翰林皆屏息——誰不知崔延卿當初待詔御前、風光無限之時，每每回到翰林院與同僚相處，最愛用‘人中龍鳳’暗比吹噓自己？

崔延卿只覺麵皮發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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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然熟知這段典故，卻沒想到薛淮同樣信手拈來，而且用在此處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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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念電轉之際，崔延卿寒聲道：“薛侍讀何必過謙，至少我等不敢自比陳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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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兄莫要誤會，某非自比先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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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淮搖了搖頭，徐徐道：“崔兄可知兗州範氏牌坊？坊間譽其天下第一，無他，惟因每塊青石皆經圓雕萬次、浮雕千回。縱刻神仙點化之圖，亦需匠人跪地叩鑿——薛某這些年，不過效此墨線準繩笨工夫，焉敢領受‘麟鳳芝蘭’之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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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崔延卿接話，薛淮嘴角含笑，凝望著崔延卿的雙眼說道：“反觀崔兄當初待詔御前，筆落如飛字字珠璣，尤其那篇《河清頌》堪稱真絕唱！崔兄在奏疏中將山東旱情比成‘甘露兆瑞’，妙筆勾出的太平圖景比兗州牌坊石雕鮮活百倍，只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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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無不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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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懼於薛淮言辭鋒利如刀，另一方面感嘆這位探花郎的底色終究未變，還是像當初那般直言敢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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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如此，他們恐怕會以為薛景澈真的變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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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看來，薛淮只是在經歷生死大劫之後，稍微收斂了一些脾氣，可笑崔延卿竟然以為薛淮軟弱可欺，在這種場合當眾嘲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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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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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延卿幾近咬牙，頸間青筋暴起——那篇媚上奏疏正是他被天子棄用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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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淮恍若未聞，兀自嘆息：“可惜墨線能束頑石，束不住人心偏斜。若雕工只顧往雲頭刻神仙，忘了石基底下跪著鑿實心的匠人——再精的刀也撐不起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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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延卿猛地大聲咳嗽起來，臉色漸漸漲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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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淮見狀浮現關切之色，伸手從案上取來一杯茶，溫言道：“弟願敬一盞明前龍井，替兄洗硯滌塵，復見赤心。畢竟芝蘭縱好，終不如青松經霜來得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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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套九連環用出來，幾乎讓崔延卿無地自容，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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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身大族，相貌上佳，又寫得一手漂亮文章，殿試的時候便入了天子的眼，起初他還能謹守本心，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看著同科進士們在官場上苦熬，而自己經常出入宮闈面見天子，心思逐漸飄到雲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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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山東旱情傳入京城的時候，薛淮立刻寫了一篇諫書呈遞御前，惹得天子頗為不快。

崔延卿認為他已經摸清天子的心思，見狀便通宵達旦炮製出一篇花團錦簇的《河清頌》，下筆虛飾災情，順帶稱頌天子，然後滿心雀躍地送到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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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之後，他便再也沒有機會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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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崔延卿生平最大的悔恨和恥辱，如今被薛淮一番鋪墊之後當眾丟擲來，他哪還有臉面站在這裡？

若非眾目睽睽，他恨不能放下身段，對薛淮施以老拳，打他一個滿臉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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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已到齊，諸位不妨入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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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廷弼的聲音響起，其實他心裡清楚，崔延卿不至於如此不堪，只是被薛淮迅猛凌厲的反擊亂了方寸，又涉及他最在意的傷疤，一時間無法招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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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高廷弼很想看到崔延卿撕破面皮，和薛淮當眾鬧得不可開交，但他畢竟是這場雅集的發起者，不能一直眼睜睜地看著，只好出來打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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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他也暗自心驚，這薛淮果然不好惹，自己最好還是不要和他發生正面衝突，否則難保不會成為第二個崔延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