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這就是凜音小姐的房間啊。”
換上拖鞋,走進房間,黑川澪東張西望。
位於二樓的這間房間,整體陳設給人以相當寂寥和乏味的感覺。
稱得上大件擺設的只有一張書桌,一把椅子,和一張彈簧床,棉白的床榻整潔得像是酒店的房間,完全看不出任何女大學生的自我主張和顏色。
教科書和參考書井然有序地擺放在桌頭的書架,桌面上有一臺闔起來的的膝上型電腦,看上去是很老舊的型號,除此之外,就再沒有任何私人物品。
“感覺有點無趣呢。”
黑川澪把手指放到唇邊輕笑:“我還以為凜音小姐這樣的冰山美人,私下裡會有反差的可愛一面,比如不抱著毛絨玩偶就睡不著之類的。”
“讓你失望了。”凜音面無表情地說道。
“還有,不用一直「凜音小姐」的叫,直接稱呼我的名字或者姓氏就可以。”
黑川澪眯眯眼笑:“那凜音也直接叫我澪就好。”
“嗯。”
凜音淡淡地應了一聲,一面走到壁櫥前,一面說道:“你今天睡我床,我打地鋪。”
“誒,讓凜音睡地鋪,我有些過意不去。”
“那換你睡我也沒意見。”
“不是這個意思啦。”黑川澪輕輕拍了下床單,“這張床還蠻大的,不是嗎?”
凜音聞言重新拉上壁櫥的門,也不推脫:“你不覺得擠就好。”
真澄和海月住進來後,繁星剩下的空房間只有三樓最裡面的一間,所有的雜物都堆進了那裡,一時想收拾乾淨不太可能。
“——那我今晚和真澄睡一間房。”
黑川澪聞言立刻說道,同時朝真澄伸出手。
鍵盤手修長細白的手停在半空中,與那隻手相握的,是一隻同樣柔膩溫軟,骨骼勻稱的女生的手。
“澪小姐,孤男寡女同住一個房間不太好,你今天先住在我那裡吧。”
凜音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冷淡表情,說出這句話。
於是就有了現在發生在房間裡的一幕。
“和同齡女生睡在一起,這種經歷從高中以後就再沒有過了,感覺就像在好朋友家過夜一樣呢。”黑川澪感嘆。
凜音不解風情地回答:“我和澪小姐……澪,應該不是同齡。”
“嗯,我和真澄同歲。”黑川澪臉上笑意不減:“如果是在學校,凜音應該叫我一聲澪前輩才對,要是在社團,見面還要行禮問好。”
“這裡是咖啡店,我是店長。”
黑川澪聞言略一愣怔,桃紅色的唇瓣旋即勾勒出平滑的弧度:“……也對,那以後就請多指教了,繼承人小姐。”
“請多指教。”
凜音點了一下頭,對她說:“我關燈了。”
“嗯。”
黑長直少女說完熄燈,黑暗頓時籠罩室內,卻又從窗戶漏進月光,她於是走向窗邊拉窗簾。
月色映亮她身上的睡衣,入夏後,凜音換了一件純白色的全綿寬鬆睡裙,雖然依舊是十分樸素的風格,不過在胸口前有一隻簡筆畫黑貓的圖案。
這點可愛的裝飾,難得為氣質清冷的凜音平添了幾分少女感。
“凜音,你穿著這身衣服可愛多了。”
黑川澪似乎真心實意地讚美的同時,黑曜石般的眼眸瞄到凜音的胸口。
衣服上的那隻黑貓圖案已經變形,有3d效果了。
明明是矜持保守的寬鬆睡裙,卻從胸前的布料處支起簾幕,形成一對飽滿勻稱的豐滿乳袋。
若是光線好些,從側面看過去,透過纖薄的衣料,似乎可以窺見睡裙與肌膚間的黏緊與空隙。
鍵盤手修長的指節彎起,按在自己的胸前。
(不甘心……)“謝謝,你的這身衣服也很有魅力。”
凜音面無表情地說出讚賞的話,儘管看起來一點都不高興的樣子,卻是一句真心話。
黑川澪身上穿著融入黑暗的黑色絲綢睡裙,領口是低胸式的蕩領,亮絲緞面的衣料宛如月光一般,輕裹雪白的柔肌。
“謝謝,不過被同為女生的凜音這樣誇獎,完全高興不起來就是了。”
黑川澪流露出意興闌珊的表情:“這身本來是給真澄專門準備的驚喜的,也就是決勝內衣。”
“……耽擱你的勝利真是抱歉。”
“不用在意,畢竟‘來日方長’嘛。”
蜜金色長髮的少女意味深長地說道。
片刻前還略有動搖的眸子,已然燃燒出激昂的黑色火焰,但緊接著又被慵懶的倦意取代。
她輕輕嚥下哈欠,懶洋洋地說道:“我靠著牆壁就睡不著,要在外面。”
“隨你。”凜音無所謂。
房間裡的空氣被冷冰冰的沉默取代。
凜音才躺下不久,耳邊就響起黑川澪均勻的鼻息聲,一秒入睡?她悄然嘆息,往上提了提被子,蓋住肩頭,默默闔上眼皮。
不過沒多久,又再度睜開眼眸。
總覺得一時半刻難以入睡。
倒不是因為有人睡在她旁邊。以前在福利院的榻榻米上,她都是和好多孩子擠在同一個房間,自然也習慣了傾聽眾人的鼾聲入睡。
而是從傍晚起發生的一系列事件,在腦海裡絞作一團,困囿著凜音。
毋庸置疑,旁邊這個女生對真澄抱持著十分沉重的強烈感情。
而真澄的態度也十分清晰,堅決想和這個女生做出了斷。
這些是擺在明面上的事,但卻讓她的心情暗潮洶湧。
她仔細捋清思緒的毛線頭,慢慢地在腦海裡把它們理成一條直來直去的清晰線條,用指尖粘住這條線的頭端的人是她自己,而沉墜線上條末端的,卻是出乎她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一個人。
宮澤真澄。
一開始,是聽井健先生不經意提起這個名字。
後來隨著和井健先生的關係漸漸熟稔,「宮澤真澄」這個名字出現在她耳中的次數越來越多。
本來是個認真聽話的人,承擔著井健先生經營這間咖啡店的美好願景,卻在某一天突然展現出叛逆,用玩樂隊來逃避現實,後來更是擅自跑去東京,不肯跟家裡聯絡。
凜音於是先入為主地,將他的身影與自己的父親重合。
那個男人,明白娶了母親就意味著要擔負起繼承神社的責任,但卻可恥地拋棄了這份責任,也拋棄了自己的女兒。
從那之後,凜音就對拋棄責任的行徑有了近乎病態般的敏感。
不光是厭惡這樣輕浮的行徑,更因為它會勾起凜音內心深處的軟弱。
父親將她丟在福利院後,她依舊無數次地幻想過父女重逢的一幕,直到現在也一樣,不過從「期待父親帶她回家」,已然換成了「單純擔憂那個男人是否還在世,近況怎樣」。
畢竟無論如何,他還是自己的父親,在群馬縣生活的九年,他對自己的愛也真實不虛。
所以當真澄回到繁星的那個傍晚,她才會失去一貫保持的冷靜,倏地失手摔落餐盤,並用帶刺的過激臺詞和真澄針鋒相對。
可不論是真澄回到繁星後,為咖啡店經營做出的努力,還是他在六甲山上對自己說的那些話,以及那晚真澄的回答,都讓凜音意識到,評價一個人,遠比自己想象的要複雜的多。
要是他和父親是一種人就好了。
這樣自己就可以輕鬆地討厭他了。
討厭他不負責任拋棄家業的行徑。
討厭他明明可以把所有工作都丟給自己,卻偏要多此一舉,指手畫腳店裡的經營,就算自己無論怎麼冷漠地對待他,也沒有一句抱怨,只是坦率地承認所有的錯誤。
討厭他有經營咖啡店的天分和認真,卻拒絕了自己交還「繼承人」的請求,還用60萬円的可笑藉口搪塞自己。
討厭他在六甲山上安慰自己的話:“每個人都是在自己的人生中感受悲喜,所以遭受創傷,對大家來說,都是一樣嚴重的痛苦,沒有什麼誰比誰更悲慘的說法。每個人都有感到痛苦的權利。”
這樣不就更會讓我可以心安理得的軟弱下去了嗎?討厭他自己的夢想幻滅,卻還會認真地支援未來的音樂夢想。
討厭他溫和的舉止,討厭那張會讓人覺得耐看的臉,討厭那雙沒有神采的眼睛。
討厭……會在意這種事情的自己。
神代凜音,非常討厭在別人面前暴露自己軟弱的一面。
因為這會讓她下意識地想要做出依賴他人的舉動。
所以在去往福利院的計程車上,她才會像溺水之人抱住浮木一般,死死握緊真澄的手臂。
只有每次想要獲得依靠的時候,都舉目無依,她才能逐漸變得堅強。
五月下旬的一天,凜音一個人去醫院看望井健先生。
那天井健先生的精神很好,她於是多聊了一段時間,也講了咖啡店的經營近況,是想著讓井健先生高興一些,沒想到他卻對自己說了那些話——
“我最近時常在想,我總是把自己認為正確的觀念硬套到那小子頭上,是我做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