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學姐說,這都是高中出道的結果,不過今天的假睫毛貼得有點歪,真澄有些煞風景地想。
“中指彎曲一點,立起來,不要讓指腹擦到下面的琴絃。”
“然後是無名指。”
她再次伸手抓住真澄的手指,讓後者感覺有點不自在。
難不成學姐的社恐,是因為不太擅長把握與他人之間的距離嗎?測不準的我如古同學。
“真澄小弟?怎麼在發呆?有這麼難嗎?”
“沒什麼。”他若無其事地回答。
要是被學姐發現自己對這種接觸不適應,稍微想象一下,就有種既像是身體發熱,又像是脊背發涼的複雜感覺。而且她很可能會變本加厲地調侃自己。
不想讓她察覺到自己這份心情,真澄於是佯裝平靜。
而學姐卻握住他的左手,緩緩從指板上拿了下來,然後望著他的手指,眯起眼。
“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在想,真澄小弟的手還真漂亮,手掌很寬很大,手指又很纖細修長。”
“前輩要幹嘛。”
“安心吧,大姐姐只想讓它好好出現在該出現的地方。”
她用意味深長的語氣說道。
“那是哪裡。”
“是吉他喲,話說回來,這琴頸還真粗啊……”
◇
“你先暫停一下,別擅自修改我的回憶。”
真澄糾正:“正確的回憶是隻到f和絃之前。”
“誒?難道後續不是這樣的展開嗎?”麻美玩味道:“青春期少年和年上大姐姐之間的曖昧互動。”
“想象力太豐富了。”真澄嘆氣,一副精神被汙染了的樣子。
麻美還想逞幾句口舌之快,千愛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角,小聲說:“麻美姐,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再說下去比較好……”
“——屋子裡有點悶,我出去透透氣!”
黑川澪倏地站起身來,說完便起身出了包廂,蜜金色長髮搖曳,耳飾的銀色在揚起的髮絲縫隙間閃爍了一下。
居酒屋外面不是更熱嗎?
真澄目送那道身穿夏裙的窈窕身影離開視線。
黑川澪在門口換上涼鞋,鞋跟強有力地在柏油路面發出“喀喀”的腳步聲,走到居酒屋外。
她用雙手緊緊攥住裙角,然後不理會一臉困惑地注視自己的路人,垂下頭,對著夏日的暑氣大口呼吸。
啊啊啊!怎麼會這樣!黑川澪大喘著氣,在心底發出歇斯底里的聲音。
本來以為只有千愛一個青梅竹馬,像妹妹一樣的角色,應該構不成威脅,那麼就只要防備凜音,海月和麻美小姐……
可惡!已經有這麼多人了,怎麼會又冒出來一名前輩。
為什麼西高輕音部的吉他手是女生啊!
溫柔知性的年上大姐姐,擁有我缺乏的包容力和人生經驗,而且還是真澄的樂隊啟蒙者。
絕對是強烈勁敵!居然藉著吉他教學的名義對我的真澄動手動腳,真是過分。
話說回來,應該沒有啟蒙別的地方吧?
不行,不行能再想下去了。
黑川澪拼命搖頭,精緻的冷臉難掩強烈動搖的情緒,從而表情僵硬。
還好,真澄現在已經與她沒有聯絡了。
而且……現在也不彈吉他了……
無風揚動,蜜金色的長髮搭落,遮住她有點落寞的表情,黑川用力忍住,從挎包裡取出口紅。
她對著化妝鏡抿了抿唇,擠出一個刻意的嫵媚笑容後,重新走進居酒屋。
唰啦——木門被拉開的聲音。
真澄從選單上抬眼,看到黑川澪若無其事地在自己身邊坐下,從一字肩連衣裙裡露出雪白圓潤的肩頭,此刻微微震顫。
“你還好嗎?”
“沒事。”她以精疲力盡的聲音低聲說。
真澄心知肚明,知道她是因為在意我如古學姐而出門穩定情緒,於是轉移話題道:“吃點什麼?”
“我要……”她接過選單,隨便掃了一眼:“烤銀魚飯糰好了。”
裹著酥皮油炸的銀魚,浸潤醬汁後埋進白飯裡,被海苔裹住。
黑川澪小口咀嚼著飯糰,柔和的下顎線條明顯起伏,臉頰鼓得就像倉鼠的頰囊,兀自生著悶氣。
點的菜品挨個被服務員遞上來:炸天婦羅(竹莢魚,蟹腿,洋蔥,紫蘇的組合),茶碗蒸,烤牛內臟,鱈魚高湯蛋卷,加了鰹魚片的烤茄子,河童卷,韓式生菜沙拉。
以及麻美點的1700円無限暢飲套餐,和當作下酒菜的炙烤鰩魚翅。
“澪小姐,歡迎你成為繁星第三位飲酒人士,說到菊正宗,果然就是這個了!”
她給黑川倒了一杯菊正宗上撰。
“謝謝。”
黑川澪端起酒杯,抱持著一醉解千愁的心思,將杯中清酒一飲而盡……本來是這樣想的。
實際上仍是小口送咽,併為酒精的刺激味道微蹙眉角。
“澪姐姐,沒事吧?臉好紅。”千愛關切地問。
“沒事。”
黑川搖頭示意自己無恙。
拿起酒瓶,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接下來發生的事,就像意識清晰的人一點點沉入水面之下的過程。
海月試探性地朝蛋卷伸出筷子,被千愛大喊“不可以!那是鱈魚籽”做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對魚籽過敏。
吃得差不多後,麻美小姐在包廂裡找到一副《東海道》的紙盒,用微醺後比平常稍大些的音量高聲說:“這家店還有桌遊誒,一起玩吧。”
“這個怎麼玩?”千愛疑惑。
“很簡單的。”
麻美小姐把地圖紙在桌面上展開,介紹道:“每個玩家扮演一名旅行者,從京都出發,沿著東海道前往江戶,沿途會有型別不同,但規則相似的落腳點,可供累計積分。”
她一面動作熟練地給眾人分配棋子,抽取角色卡,黑川澪抽到的是武士,一面繼續介紹:“所有棋子都走到終點後,按收集的卡牌計算得分,判定勝負。”
是適合新人的低門檻桌遊。
遊戲本來是五個人,不過麻美小姐大手一揮,隨心所欲就更改了規則。
“遊戲就是要開心才對嘛。”
她如此說道。
東海道,原指島國模仿唐朝律令制,設立的五畿七道之一,後又指江戶時代,以江戶為起點的五條陸上交通要道之一,東京,橫濱,川崎,名古屋等大城市均在其範圍之內。
面前這部桌遊就是取材於後者。
“這個叫草津宿的驛站,應該就是我老家吧。”麻美說。
六個人於是開始玩這款叫東海道的《桌遊》。
第一局是凜音大獲全勝。
她開局抽到的人物卡是多金的型別,隨著遊戲進行,很快就摸清了規則,又透過在寺廟捐錢拿到了加成,與第二名的真澄拉開一大截差距。
千愛位居第三,海月第四,至於一開始介紹規則的麻美小姐,則屈居第五名,積分也只是險勝黑川澪。
“黑川,你還好嗎?”真澄看著自己問道。
麻美:“澪小姐看著暈乎乎的,不會喝醉了吧。”
“麻美姐也是,你的臉也很紅呢。”千愛吐槽。
“我還好啦,這回真的只是微醺,倒是澪小姐……”
“我沒事……”
對吊車尾的結果感覺有點不甘心,黑川澪正想要求再來一局,思緒卻徹底沉入水下。
之後的事,已經不記得詳細經過了。
總之,自己現在正趴在真澄的脊背上,被他揹著走在路上。
“……這是哪?”
聽到黑川澪的嘀咕,真澄的回答緊接著傳來:“就快到繁星了。”
大概是因為身體接觸的原因,這聲音聽起來格外清晰。
“凜音她們呢?”
“和羽川去麵包超人博物館了,等會兒或許還要坐摩天輪,看你這樣子,我就先帶你回來了。”
“凜音或者千愛妹妹沒說要跟著來嗎?”
“沒,倒是叮囑過我照顧好你。”
醉酒的人挺麻煩的,酒品差的人更是如此。
舉例來說,就是瀨野那傢伙,喝醉後如果身邊都是熟悉的人,就會放蕩不羈得不像話。
好在黑川的反應很是乖巧,只是軟癱無力,像灘春泥一樣。
“……這樣啊。”
黑川澪垂下臉,又發出從喉嚨裡擠出般的聲音:“謝謝。”
“一點小事而已,不用這樣。”
“說起來,我都不知道你酒量這麼差。”
“嗯,真是個不稱職的男友呢。”黑川澪用調侃的語氣說道。
“但也不能怪真澄,畢竟我在慶功宴上從來不喝酒。”
而且只要自己冷起臉來,也沒人敢勸酒。
“抱歉。”
她聽真澄如此呢喃說完,微微怔住,唇瓣幾次開闔,彷彿欲言又止。
“吶,真澄。”
“怎麼?”
“你……已經不彈吉他了嗎?”
“嗯。”
被他揹著,自己無法窺見他是一副什麼樣的表情。
“……是因為我嗎?”
“別想太多,要放棄堅持已久的東西,從來不是某個單一變數決定的。”
“也就是說,還是有影響,對吧?”
“……”
真澄不知道該以哪種答案回答,是出於愧疚的真心話,還是出於責任心的謊言。
責任心是最沉重的鐐銬,沒有揹負過的人不能理解這一點。
但還沒等他做出抉擇,下一刻,黑川澪的聲音就從背後響起。
“如果……我肯聽你的話離開……”
“……你會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重新拿起吉他,再一次組樂隊嗎?”
這句話的語氣絕不強烈,又總在不自然的地方戛然而止,輕柔得像抹漂浮的煙。
在它快被海風吹散之前,一道堅定的語聲將它接住。
“不會。”
真澄的答案傳至她的耳畔。
“我放棄樂隊這件事,和任何人都無關。”
聽到他斬釘截鐵的斷言後,黑川澪什麼也沒說,偏過頭,看向遠處的大海。
瀨戶內海的浪潮在防坡堤那頭沖刷沙灘,在黑夜開始滲透的茜色天空深處,有星光漏了出來。
海風吹拂身體,她感覺真澄附著在身上的體溫會被奪走,於是從背後抱得更緊了一點。
她不想變得寂寞。
因為珍視的重要之物就在這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