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原本圍繞鹽鐵之議的氣氛陡然凝滯。
郭圖突如其來的謀反指控,別說滿朝文武驚愕不已,就連劉辯都懵了。
不是,正準備議論鹽鐵之事呢,你郭圖怎麼就突然舉報別人謀反了?
不至於,咱真不至於一上來就掏大殺器的!
而郭圖這一番言論,也著實是嚇壞了一眾反對鹽鐵官營的朝臣,眾人瞬間心驚膽戰起來了。
郭圖這條瘋狗安生了大半年,致使文武百官幾乎將其淡忘。
但這條瘋狗素以狠厲著稱,當初在汝南袁氏權勢鼎盛之時,連時任司徒的逆賊袁隗都敢咬上一口,公然指斥袁隗為“奸臣”,還有誰不敢咬一口的?
這年頭,誰屁股上能一點屎不沾,又有多少公卿朝臣能與當初的汝南袁氏沒點牽連的?“咦?”
劉辯忽而眉頭緊蹙,取過一卷竹簡,寫寫畫畫仔細書寫計算了一番。
1頃田也就是100畝田,400頃田也就是40000畝田。
開封縣的上田水利充沛,土壤肥沃,哪怕種植的是冬小麥也是年畝產超過2石的膏腴之地。
400頃田的年產量也就是至少80000石冬小麥,就算鄭泰是老老實實交稅,那麼繳納完田賦,芻稿稅、口賦、算賦,不算牛租,約莫還能剩下八成五,再扣除每畝需0.15石的麥種,實際入庫口糧收穫為62000石。
按照一個成年人一個月吃1石米就能滿足正常勞動需求的食量,年入62000石足以養活5200名成年男丁了。
至於佐餐的蔬菜,冬小麥五月收穫後,還可輪值蕪菁等蔬菜或豆類,既可恢復土壤肥力又可供應食物。
一個宗族是會分家的,開封鄭氏也實際上家族田產供養的只有嫡系宗族成員以及近支宗親,比如鄭氏已然將分支分佈到了滎陽和陳留,開封鄭氏最多隻有三、四百族人,算上豢養的奴僕,也不會超過兩千人。
劉辯雙目微眯,眼神不善地看向了鄭泰。
你阿母的,也就是說你鄭泰陰養了三千死士?你也想當司馬老兒?
鄭泰也愣住了,因為他真養了不少亡命之徒,大致數量至少也不會少於兩千。
之前他覺察到漢室大廈將傾,便廣交地方豪傑,收納眾多亡命之徒,以圖開封鄭氏能在亂世中生存下去,然後尋一明主將這些亡命之徒獻上作為兵卒。
關鍵是誰也沒想到老劉家的氣運如此旺盛,繼光武之後竟還能有一位挽大廈於將傾的少年太子橫空出世!
而他一時之間也都忘記了遣散自己收留的亡命之徒,結果被郭圖這條瘋狗當作了把柄。
若是旁人,還能解釋為見不得凍餒而死者,心懷仁善故而收留流民。
但問題在於,他是袁隗的門生故吏!哪怕他是第一批在汝南袁氏謀反被破獲後,公然攻訐辱罵汝南袁氏的,還參與了瓜分汝南袁氏遺產,但你得看天子信不信你只是養著玩兒的?劉辯沉思著,想到了一個問題。
郭圖是怎麼知道鄭泰會站出來反對的?誰也不知道今日會有誰站出來反對,若是說準備了河東衛氏、蜀郡卓氏等鹽鐵家族的黑料他還能理解,但準備鄭泰的黑料做什麼?劉辯抬起頭看向立下殿中的郭圖,只見郭圖面露微笑,從袖中取出一本由紙張冊訂的書冊翻看著,還一副磨刀霍霍看向民曹尚書張喜的模樣,好奇之下道:“公則,你手中那捲書冊呈上來給朕看看。”
“唯!”
郭圖也不避諱,將書冊奉上,而翻開書冊的劉辯頓時愣住了。
“光和七年某年月日夜,太傅盧植曾於太子府夜宴,酒後言太祖高皇帝德行有虧。”
“光和六年某年月日,左將軍董卓於永安宮偷竊蜜桃一隻。”
“光和七年某年月日,遊擊將軍孫堅長子孫策見太子乘輿,與光祿大夫周異長子周瑜言曰‘彼可取而代也’。”
“延熹十年某年月日,江夏太守劉備老宅東南角籬上有桑樹生高五丈餘,遙望見童童如小車蓋,往來者皆怪此樹非凡,或謂當出貴人。劉備少時,與宗中諸小兒於樹下戲,言:‘吾必當乘此羽葆蓋車。’”
“光和某年月日……”
劉辯頓時露出一抹震驚的神色看向郭圖,合著你這是把朝中百官的罪名都提前想好了,就等著誰跟他這個天子對抗,就提出誰的罪名收拾他。
你手裡這玩意,分明是生死簿啊!
劉辯朝著郭圖投去一抹複雜的神色,示意郭圖近前來,在郭圖耳旁壓低了聲音嘆息道:“公則,日後你壽辰朕定然不會祝你長命百歲,你最好死在朕前頭。”
郭圖手中的“生死簿”早晚會被人知道的,如果郭圖跟法真這老頭一樣八十六歲了還能活蹦亂跳的,那他可能真要被五鼎烹了。
除了他,沒人能護住郭圖的。
郭圖反而諂媚一笑,道:“臣比國家年長十六歲,國家乃萬歲之軀,定然能護臣一輩子的。”
“你這廝!”
劉辯無奈地搖了搖頭,讓郭圖回到了殿中央,自己則是沉思良久,終於轉而看向鄭泰,緩緩道:“鄭侍郎乃是朝廷忠臣,此舉是為朝廷供養流民,絕非陰養亡命之徒,昨日就向朕奏報要將家中三百頃膏腴之地以及三千流民進獻於朝廷,為朕受禪登基賀喜,然否?”
劉辯終歸沒有將鄭泰打成袁氏餘黨和反賊,登基為帝了,有些事兒就不好如過往攝政那般做了。
倒不是臉皮薄了,而是以前做了名義上還能往劉宏身上一甩,讓劉宏替他背這口黑鍋,但如今這個黑鍋可不能往劉宏這個太上皇身上甩了。
況且結交豪傑,陰養亡命之徒,這件事基本上每個世家豪門都在做。
彼時對漢室有信心的宗族就沒幾個,就連潁川荀氏、襄陽蔡氏都不例外,漢室宗親們都逐漸失去了對朝廷的信心,或多或少是養了一群亡命之徒的,他難道要連自己的宗親和外戚家族一起剷除嗎?
鄭泰也不是傻子,知道天子是在為他開脫,連忙點頭承認,道:“是廷尉正監誤會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臣不過是在代天子撫養失去田畝無家可歸的流民罷了,這些土地也不過是歸還天子,而非什麼進獻。”
天子給了臺階,那就一定要老老實實往下走。
好歹還能保留一百頃上田,養活宗族是綽綽有餘的。
而且田地根本算不得什麼,開封鄭氏真正的營收是來自鹽鐵產業。
開封鄭氏的食鹽產業是在潁川郡昆陽縣鹽鹼地中,煮土為鹽所得,收益並不算多麼驚人,最主要的還是在潁川郡舞陽縣的鐵礦產業。
準確來說,應該是在潁川郡的舞陽縣與汝南郡的西平縣交界處的一座工坊附近,而那座工坊名為棠溪坊。
天下之劍韓為眾,一曰棠溪,二曰墨陽,三曰合伯,四曰鄧師,五曰宛馮,六曰龍泉,七曰太阿,八曰莫邪,九曰干將。
棠溪春秋屬楚戰國屬韓,這九柄傳說中的名劍不管歸屬哪一國但都是出自棠溪坊。
棠溪坊幾乎是整個戰國時期最大的兵工坊,這也是韓國被稱為“勁韓”之時“天下強弓勁弩皆出於韓”的緣由,而等到棠溪被秦國所奪,這也是韓國軍事力量陷入孱弱階段的主要原因之一。
直至後漢,棠溪坊依舊地位超然,因其附近擁有冥山等多座鐵礦儲量豐富的礦區,而且在先秦的戰亂以及秦國的管理制度下,形成了一套完備的採礦冶煉一體化工藝,甚至雒陽武庫的不少精良甲冑兵器都出自棠溪。
當然,開封鄭氏等世家豪門再猖獗,但在大漢餘威尚存之際,棠溪坊仍牢牢掌控在朝廷手中。
朝廷雖准許鹽鐵民營,放開禁制,但棠溪坊等朝廷原有的大中型工坊依舊牢牢掌握在手中。
只是將鐵礦採集、煤炭供應乃至將鐵礦石冶煉成半成品鐵等環節,外包給了棠溪坊附近由世家豪門經營的配套工坊操辦,以此節約朝廷的鍛造成本。
而中間環節被世家豪門所掌控,這就有了可操作的空間。
鄭氏參與的便是鐵礦採集的流程,採集鐵礦之時順手倒騰些鐵礦石出去。
做假賬這事兒他們這些世家豪門可太熟悉了,採集兩萬斤鐵礦石,賬冊上卻是一萬斤,這些都算不得什麼事。
誰能證明這堆鐵礦石是出自棠溪呢,你叫它一聲看它答應嗎?
但鄭泰要做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了。
“國家,臣突然覺得鹽鐵當收歸國有!”
一咬牙,一狠心,鄭泰決定將鹽鐵產業也都獻給天子!
就算天子饒他一命,不僅無法為自己起到揚名的作用,還反而為天子揚了仁德之名。
哦,你說天子不仁德才要鹽鐵官營,但天子怎麼饒恕了你的死罪為你開脫呢?
而且鄭泰看著天子的態度,儼然是下定了決心勢必要將鹽鐵收歸官營。
少年天子手握大權,又早早有所準備,甚至寧可用那些不入流的左道手段來透過鹽鐵官營的決議,那麼顯然今日鹽鐵官營是勢在必行的。
與其等到鹽鐵官營透過後,被朝廷收走鹽鐵產業,還不如主動投獻出去換取機遇!當帶投大哥,我鄭泰還是熟練的!
鄭泰向著劉辯俯身拜了三拜,旋即又伏於地行了大禮,“誠懇”道:“國家,臣方才腦中靈光乍現,頓覺己身之謬誤。《詩經·小雅》有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臣以為然也。既然天下的鹽鐵礦山本就是天子所有,那天子收歸己有,又有何妨?”
“而且臣以為家中經營鹽鐵者當避嫌,為免再有同僚誤以為臣有私心,因此臣願將開封鄭氏在昆陽的鹽土和舞陽的鐵礦盡數歸還朝廷,以示臣心中絕無私利!”
“臣以為凡是反對朝廷鹽鐵官營者,皆當效仿臣的做法,將家族經營的鹽鐵產業歸還天子,否則諫言反對鹽鐵官營者便是有私心,是謀私利,非正臣也!”
鄭泰話音方落,一眾反對鹽鐵官營的朝臣突然齊齊看向他。沒想到啊沒想到,你鄭公業這濃眉大眼的傢伙也叛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