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興元年,五月初九,夏至。
烈日當空,北郊壇上的石板彷彿都蒸騰著暑氣。
劉辯身著玄黑十二章冕服,頭戴十二旒冕冠,第一次以天子之尊,在夏至之日立於這座北郊壇祭地。
一年時光倏忽而逝,去歲夏祭,為了配合征討涼州羌亂與幷州匈奴叛亂的王師開拔,夏祭提前在北郊壇舉行以鼓舞士氣。
彼時他還只是攝政太子。
而今,身份已截然不同。
身份的轉變,讓劉辯也不由生出幾分“歲月逝,忽若飛”的感慨。
難得的一陣涼風拂過劉辯的面龐,冕旒垂珠微微晃動,在他的臉上投下細碎光影。
劉辯望向祭壇中央的燎爐,行禮參拜,祈求地母后土神保佑大漢今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祭禮方畢,太宰令肅立於側,指揮著小吏與負責撤祭的“宰”們,小心地將作為祭品的三牲胙肉從祭案上撤下。
胙肉的腥氣混雜著焚燒祭品的焦糊味,瀰漫在灼熱的空氣中。
穿著一身繁複祭服的鄭玄,以太常卿兼任太祝令,步履沉穩地行至劉辯面前,俯身行禮,長揖及地,莊重道:“啟稟國家,祭地禮罷!”
劉辯滿意地點了點頭來,今年的祭禮,比之去年確實莊重完備了許多。
去年的祭地禮,是朝廷首次打破過往依照今文經《禮記》舉行祭地禮的規矩,倉促間改為使用古文經《周官禮》為綱準。
雖大節無虧,細微之處卻頗多紕漏。
這一次經過太常署上下無數次的演練推敲,今日這場祭禮,堪稱完美。
不過劉辯這位天子的任務還有最後一項,那便是分賜胙肉!劉辯目光掃過壇下肅立的文武百官,深吸一口氣,寬大的玄色袖袍隨著劉辯的動作而揚起,朗聲道:“今歲至今五月有餘,卿等盡心奉公,朕皆看在眼中!今賜胙肉,以慰辛勞,以嘉其功!”
分賜胙肉的傳統,周已有之,按照《禮記》記載:“祭牲必全熟”。
但《周官禮》記載,胙肉的生熟並沒有嚴格要求,只是強調了“胙肉不調味”,以保證祭品的最原始的質樸滋味,代表了祭祀者最為純質的虔誠。
依禮制,祭天時當用牲血,表示對天神的尊敬。
合祀宗廟先王時當用腥肉(生肉),表示對先王的崇敬。
祭社稷五祀時當用爓肉(半生不熟的肉),表示對戶神、灶神、土神、門神、行神五神的敬意。
祭群小祀時使用孰肉(熟肉),表示對山川等小神的敬意。
夏至祭祀的是后土神,自然是按照祭社稷五祀的禮法,以半生不熟的爓肉作為胙肉。
雖然都是些清水烹煮的三牲肉,但大漢可沒八旗野豬那種四不像的禮法。
八旗野豬根據滿族薩滿傳統,更改周禮,規定胙肉需在祭祀後立即分食,象徵“神人共饗”,而且臣子須在太廟或乾清宮院內當場吃完,不得攜帶出宮或加工(《嘯亭雜錄》載“禮畢即食,不準加鹽醬”),順便玩一手服從性測試。
而後漢對此要通融得多,後漢是絕不禁止臣子將胙肉帶回家中,對半生不熟的胙肉進行二次烹飪,只不過新增醬料這件事,只能作為心照不宣的潛規則。
而這次的三牲祭品,有12頭牛牲,6頭羊牲和6頭豬牲,一頭牛牲約有近400漢斤重,羊牲則是120漢斤重,豬牲200漢斤重。
祭祀時如何肢解牛羊豬,也是必須按照嚴格的禮法執行。
牛分12體,分別為2份肩胛(20漢斤/份)、1份脊背(16漢斤/份)、3份肋排(10漢斤/份)、2份後腿(24漢斤/份)、4份腹腩(8漢斤/份),重曰200漢斤的牛牲的頭、前蹄及內臟焚燒歸天。
羊分7體,2份肩胛(16漢斤/份),1份脊背(12漢斤/份),2份肋排(10漢斤/份)和2份腿肉(8漢斤/份),羊牲的頭、前蹄及內臟焚燒歸天。
豬分6體,1份肩胛(20漢斤/份),1份脊背(16漢斤/份),3份肋排(12漢斤/份)和1份腹腩(16漢斤/份),豬牲的頭、前蹄及內臟焚燒歸天。
只不過這一次,劉辯下詔表示,地神后土是善良仁慈的母神,定然是不希望見到她哺育的人民浪費肉食。
因此下詔只將三牲的頭焚燒祭祀,前蹄及內臟則是交給官署食堂,由御廚切成肉片,輔以薑桂去腥,與骨同燉熬成三牲湯,根據官秩發放至每一位官吏的手中,讓百官一同品嚐胙肉的滋味,以作為上半年百官辛勞的獎賞。
而三牲的其餘部位,肩胛為尊,其次脊背,再次肋排,而後是後腿,最次則為腹腩。
後漢通常是以肩胛賜諸侯王,脊背賜三公,肋排賜九卿,後腿賜宗室勳貴,腹腩賜列侯,不過若是身份地位不同,所獲賜的部分不一定非要按照不成文的慣例。
當太常卿鄭玄開始高聲唱名,宣告天子即將分發胙肉時,壇下百官雖屏息凝神,眼中多少流露出一絲期盼。
能夠得到天子分賜的胙肉,自然也是得天子信重和寵幸的象徵。
為了這一口胙肉,即便是陳王劉寵,都派遣心腹駱俊作為使者,代替他入京朝賀。
半月前,劉辯曾下詔遣使至陳國,召陳王劉寵赴京參與夏至的祭地禮。
劉辯自然是不指望手握重兵的劉寵會自投羅網入京就擒,這只不過是順手之舉,進一步坐實其不臣之心,為日後討伐劉寵強化大義名分罷了。
天子討伐不臣,總要覓得臣子不臣的證據。
如今天子下詔召之入朝,陳王劉寵卻抗旨不尊,這就是有不臣之心的表現。
不過若是劉寵當真選擇奉詔入朝,劉辯反而不知該如何處置劉寵了。
畢竟劉寵此時尚未有公然的反跡,甚至劉寵在黃巾之亂中是有立下功勳的,所以劉寵若是乖乖入朝,反倒是會讓劉辯有一種一拳頭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
好在劉寵以“病不能行”為由,推辭了入朝的詔令。
但還是派出了心腹前陳國相駱俊為使者,攜五十車金銀珠玉入京上貢,向天子表達了親善之意,隱晦地表達了希望和解的意願。
劉辯雖然沒有當場拒絕,但與一眾侍中寺官員談及此事之時,卻是忍俊不禁地嗤笑著劉寵的天真。
和解?
此時此刻,你劉寵莫不是在說笑吧?但這件事陳王劉寵和駱俊並不知曉,駱俊垂手侍立百官之中,背脊筆挺,面色雖恭謹,心中卻是無比倨傲。
他篤定,天子為大局計,定然會求安穩,同時為免輿論非議,天子只要不是想逼反他,就會故作大度賜下胙肉,而且還必然是象徵最高禮遇的牛牲的肩胛肉。
因此作為陳王使者的駱俊也已經做好了接受天子胙肉封賞的準備。
卻不料天子並未先分賜諸侯王和宗親,反而是先分賜了一份牛肩胛給作為帝師的太傅盧植。
這倒也無可厚非,盧植對天子的扶立之功和卓著功勳,當得起這第一份胙肉的賞賜。
隨後便是重病在家的太尉楊賜,以及司徒劉焉、司空崔烈。
賞賜完三公,九卿之中則是以大司農曹嵩為首。
天子對於曹嵩這位大司農實在是太滿意了,今年曹嵩的辛勞所有人都是看在眼裡的,光是肥碩一去不返的瘦削身軀,便堵住了悠悠眾口,也沒人再敢以閹宦之子來辱罵曹嵩。
當然,這其中除了曹嵩的盡心竭力得到的敬重和天子對曹嵩的寵信加持外,便是因為大司農的的確確就是大漢帝國的財神爺。
這位大司農若是要存了心為難誰,卡一下誰的撥款進度,就能讓某個官署在某一項工作上的進度大大延緩。
原本按照最新的制度,御史臺作為監察機構,會同廷尉府一同接受某個官署對大司農署的投訴和控告,若是大司農卡其他職能官署撥款進度的事情屬實,相關責任人都會被予以警告和扣年末評價分的處罰,多次觸犯則會被罷官。
但指望天子懲處曹嵩,那他們還不如放下面子多喚幾句“巨高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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