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走,家中幾個丫鬟自是閒暇下來。那小丫鬟芸香得了自在,須臾便不知往哪兒聽人嚼舌去了。柳五兒來了幾日,瞧得出也是打小嬌慣起來的,不得陳斯遠吩咐,也不知自個兒尋了活計去做。紅玉便趁機扯了柳五兒在一旁教導。
“咱們做丫鬟的,總要眼裡有活兒,凡事想在大爺前頭。不能等著大爺口渴了,才想著去沏茶;也不能等著大爺自個兒拾掇桌案,你才過去拾掇。”
柳五兒赧然道:“紅玉姐姐說的是,”頓了頓才道:“我,我也是頭一回做丫鬟,實在不知該做些什麼。”
紅玉就笑道:“做丫鬟沒什麼難的,多用心就好。五兒妹妹連詩冊都識得,這些小事只消用了心,要不了幾日就能上手。”
柳五兒頷首應下,只道紅玉是真個兒用心教導,卻哪裡知道紅玉這會子心裡直翻白眼。
這柳五兒怕是比府中的姑娘還要嬌貴,端個茶盞都顫顫巍巍的,嚇得自家大爺再不敢使喚,若自個兒不在身前,大爺寧可自己去倒了茶,也絕不使喚柳五兒。這般下去怎麼行?柳五兒又不是真來院裡當小姐姑娘的。
偏生柳五兒自個兒也沒個眼力勁,只顧著自個兒捧著詩冊觀量,見自家大爺自個兒去倒茶竟言語都不言語一聲,轉頭又專心致志看將起來。
紅玉觀量幾日,越看越咬牙。再如何說這柳五兒也是自個兒領進來的,若真個兒不濟事,又如何跟自家大爺交代?眼見柳五兒不迭應承,紅玉暗自鬆了口氣,只盼著這回她能聽了進去。不然……紅玉真就成了豬八戒照鏡子,兩頭兒都不是人啦!
正思忖間,忽而聽得外頭婆子驚呼,又有小廝呼喝,旋即婆子叫道:“紅玉,快來將遠大爺接回去!”
紅玉緊忙起身,轉過屏風推門觀量,便見陳斯遠裹著個不知誰人的大紅斗篷哆哆嗦嗦快步行進來,頭髮上結了冰不說,斗篷下更是溼漉漉一片。
紅玉嚇了一跳,趕忙跑過去道:“這,這是怎麼了?”
陳斯遠臉色煞白,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待進得屋裡,紅玉上手,柳五兒添亂,兩個丫鬟七手八腳給陳斯遠褪去了衣裳,又挪了熏籠來烤炙。
陳斯遠略略恢復,旋即苦笑道:“莫提了,今兒個沒看黃曆,才到銀錠橋,也不知哪個頑童點了爆竹,一下子驚了馬!我一時不備,整個人翻進了海子裡。”
那會子尤三姐自是嚇得不輕,跳腳嚷嚷,四下求肯,又舍了銀錢,這才求了幾個閒漢將陳斯遠撈上來。其後一路催著馬車將陳斯遠送回榮國府。
紅玉蹙眉罵道:“哪裡來的戲謔鬼?銀錠橋最是狹窄,怎能胡亂放爆竹?”
此時陳斯遠只剩下一條褻褲,紅玉尋了乾淨帕子仔細擦拭,一旁的柳五兒卻羞得不敢睜開眼,只別過頭去,用手中帕子反覆擦拭陳斯遠的肩頭。
紅玉看不下眼,吩咐道:“五兒,你去前頭請粗使婆子抬了浴桶來,再尋了芸香回來生火燒熱水。眼看進臘月,大爺在海子裡泡了半晌,若不好好發發汗只怕要著涼。”
柳五兒應了一聲,丟下帕子便出來去尋粗使婆子。腳下快行,心中卻一片茫然。她勉強算是識文斷字,那才子佳人的話本子自是沒少看。從前只當自個兒是那話本子中的小姐,如今忽而醒悟過來,原來自個兒只是個丫鬟罷了。
想那崔鶯鶯只紅娘一個丫鬟,遠大爺不過是遠親,不算那去尋親的香菱,身邊兒算上自個兒就三個丫鬟了。
又想起方才紅玉教導,柳五兒只覺從前幻夢好似泡影一般幻滅,撲面而來的是比那西北風還要冷冽幾分的冰冷殘酷。
“我不過是個丫鬟啊——”
嘟囔一嘴,自嘲一笑,柳五兒再不做他想,先去尋了粗使婆子,又將在東大院中嚼舌的芸香尋了回來。
小院兒灶房裡煙火升騰,過得大半個時辰,紅玉、芸香、柳五兒才將浴桶裡灌滿熱水。
柳五兒眼見陳斯遠又寬衣解帶,當下羞怯著避出屋外,任憑紅玉一個留在內中服侍。她到得廂房裡,便見小丫鬟芸香目光古怪地盯著她瞧。
柳五兒被瞧得心煩,忍不住道:“你為何總盯著我瞧?”
芸香就道:“姐姐莫非早就認定了誰?”
“啊?沒啊。”
芸香瞪眼道:“那就稀奇了,既然沒有,那這等好機會姐姐為何要躲出來?從前香菱姐姐在時,伺候大爺這等事兒輪都輪不到紅玉呢。”
柳五兒便苦笑著搖頭不語。她自知又是心下驕矜作祟,分明是個家生子,天生的女婢,偏偏拿自個兒當了那話本子中的小姐。
這世上的事兒知易行難,她便是知道了自個兒毛病,一時間又哪裡改得了?
不提廂房情形,卻說內中陳斯遠別無旖念,只泡在熱水中緩和著身子。
待泡了兩盞茶光景,這才裹了衣裳鑽進暖閣裡。這一躺下陳斯遠便覺不妙,渾身發冷,這怕是要發燒啊。
他昏沉沉睡下,紅玉自是在一旁照料著。待過得一個時辰,陳斯遠竟生生凍醒了過來。
“紅玉……冷。”
紅玉探手摸了把,道:“大爺額頭滾燙,怕是發燒了。”
當下咬著下唇快步出去,尋了帕子用溫水打溼了,先行為陳斯遠四下擦拭過,旋即又尋了一床被子來為其覆上。
這被子厚實是厚實了,就是稍稍一伸腿,腳就能伸出去。
陳斯遠虛弱道:“紅玉,這……被子……太短了。”
也不知紅玉聽成了什麼,頓時眼圈就紅了。忍不住抬手揉眼道:“大爺胡唚什麼!不過是著涼發了燒,哪裡就要死要活的啦?”
陳斯遠眨眨眼,乾脆伸出腳來晃了晃:“我說被子……短了。”
“額……”紅玉噗嗤一聲樂了,嗔道:“原來是被子,我還當……大爺等著,我去箱籠裡翻翻,尋個被子給大爺壓腳。”
陳斯遠自個兒回味一番,也覺方才那話不妥。什麼要死要活的,他這輩子精彩的才要來,大觀園中情形還不曾見識過,哪裡捨得就這麼去了?
不一會兒,紅玉尋了個錦被回返,見陳斯遠又昏沉睡去,身形縮縮著,便一抿嘴,解了自個兒衣襟,將那雙腳往懷中塞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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