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兒話音落下,頓時惹得陳斯遠蹙眉不已。
什麼仇什麼怨?若是因著妙玉一事,耽擱了柳湘蓮生髮大計,其人對薛蟠恨之入骨也在情理之中,了不得一劍殺了便是了,何至於分屍懸首?
陳斯遠暗自回想,原文中那薛蟠喝多了酒連番招惹糾纏,柳湘蓮也不過是引其到了城外,這才報以老拳伺候,過後更是嚇得避禍而去。今時今日雖與原文略有變動,可也不至於忽而生出此等歹毒心思吧?
莫不是那薛蟠私底下對柳湘蓮做了什麼傷天害理之事?以薛大傻子的愛好,柳湘蓮又這般恨之入骨,嘶……陳斯遠眨眨眼,頓時一腦袋冷汗。
鳳姐兒一直觀量陳斯遠神色,見狀趕忙問道:“遠兄弟可是知道些什麼?”
“啊?”陳斯遠回過神來,趕忙將腦子裡的畫面強行趕出去,蹙眉說道:“此事我還是初次聽聞,哪裡知道些什麼秘聞?”
鳳姐兒哪裡肯信?心下只當有些隱秘不好宣之於口。薛家如何,鳳姐兒並不在意,她與薛家母女本就相看兩厭,巴不得薛家母女倒了黴呢。更妙的是,那薛姨媽頗有主意,時常為王夫人謀劃,刻下鳳姐兒與王夫人鬥得不可開交,出了這檔子事兒,難保王家與王夫人不會對薛家家產再生覬覦之心。
說不得,薛姨媽從此便與王夫人鬧掰了。從此王夫人少一臂助,真真兒是天大的喜事!
鳳姐兒生怕王夫人趁著薛姨媽心神慌亂之際得了逞。若果然得了薛家家產,王夫人拿了銀錢開道,說不得將那些首鼠兩端的賈家老家奴盡數收買了,到時候鳳姐兒拿什麼與王夫人鬥?
最好便是薛姨媽這會子便對王夫人心生警醒,二人最好鬧得反目成仇才好呢!
於是鳳姐兒便低聲遞話兒道:“遠兄弟,有些話我不好開口,遠兄弟倒是無妨。”
“哦?不知是什麼話兒?”
鳳姐兒道:“文龍這一去,薛家大房絕了嗣,須得提防那些豺狼虎豹撲上來撕咬啊。遠兄弟早與寶妹妹……這個,有些事還是要早做準備才好。”
是了,且不說窺伺左右的王家與賈家,只怕得了信兒的薛家其他幾房也不會放過如此良機。
薛姨媽心神已亂,寶姐姐只怕也未必強上多少,這裡裡外外合起夥來逼迫,只怕是保不住薛家大房家業了。
陳斯遠抬眼看了眼鳳姐兒,略略思忖便想了個分明,鳳姐兒此舉分明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巴不得王夫人和薛姨媽翻臉啊。
陳斯遠便沉吟道:“多謝二嫂子好意,過後我定將話兒帶到。”
鳳姐兒點點頭,笑著道:“說來也是姑母家中事,我雖與姑母沾著親,卻也不好胡亂插手。”頓了頓,轉而說道:“是了,薛家出了這等事兒,遠兄弟與寶丫頭想要定親,只怕要拖延一年了。”
陳斯遠苦笑道:“本也不是急切之事,這會子不提也罷。”頓了頓,陳斯遠說起旁的話兒來,道:“倒是二嫂子,如今巧姐兒也大了,總要想著誕下麟兒才好。”
鳳姐兒為之一噎,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道:“我又如何不知?”只是這等事兒豈是她自個兒便能做得了的?略略嘆了口氣,道:“罷了,不提也罷。”
陳斯遠聞言暗自琢磨,心道如今賈璉與鳳姐兒還不曾和好?
餘下路程陳斯遠不好說旁的,只好與鳳姐兒說了些生意經。
臨近巳時,一行車馬到得薛家老宅。陳斯遠下得車來遙遙便見門前挑了兩盞碩大白燈籠,往來下人俱都披麻戴孝,因薛姨媽膝下再無子嗣,刻下便由薛蝌代為迎來送往。
因都是家中老親,事宜眾人略略寒暄,便鬧哄哄一道兒往後頭靈棚而去。
薛蟠年紀輕輕遭逢橫禍而亡,並無子嗣傍身,曹氏便與幾個小妾披麻戴孝於靈棚中答禮。
寶姐姐尚未出閣,依制須得服齊衰,刻下也換了一襲素衣,為薛蟠守喪。
陳斯遠抬眼觀量一眼,便見寶姐姐失魂落魄,再沒了往日的處變不驚。陳斯遠連連朝著其瞧過去,好半晌二人才對了視線,陳斯遠呶呶嘴,寶姐姐這才略略回神,與身旁曹氏言語一聲兒,悄然往靈棚外來。
此時眾人業已與薛蟠妻曹氏答對過,男客自有薛蝌引著往堂中敘話,女眷則徑直往後頭去瞧薛姨媽。
陳斯遠藉故解手,等了好半晌方才等到寶姐姐,又吩咐了鶯兒守著,陳斯遠探手扯了寶釵到牆角。
陳斯遠眼看寶釵一雙水杏眼紅腫,禁不住心下憐惜,嘆息道:“妹妹,文龍……到底是何緣故啊?”
寶釵聞言頓時又紅了眼圈兒,搖了搖頭實在不忍多言,只道:“他恣意慣了,此番……真真兒是咎由自取。”
陳斯遠來時便有了隱隱猜測,低聲說道:“文龍可是對那柳湘蓮——”
寶釵淚眼婆娑看向陳斯遠,想著他往後總是自個兒最親近之人,這才撲在陳斯遠懷中哭出聲兒,隨即又斷斷續續說了緣由。
卻說昨日薛蟠離了老宅往錦香院尋歡作樂,不想醉眼朦朧之際竟瞧見那柳湘蓮與一姐兒往後頭而去。
薛蟠這些時日憋悶得狠了,且早就存了覬覦之心,這會子自是淫心大動。當下買通大茶壺,往柳湘蓮房裡送了一壺加了佐料的老酒,待內中二人昏睡不醒,這才入內一嘗所願。
事後薛蟠快意非常,樂滋滋便往自家老宅迴轉。誰知那柳湘蓮醒來發覺不對,待提了寶劍唬了大茶壺一通,這才得知自個兒竟讓那薛大傻子給辦了!惱羞成怒之下,柳湘蓮騎馬仗劍就追,待追至牌坊,這才殺了三人,傷了兩人。
過後兀自不解氣,生生割去薛蟠的腦袋,懸於牌坊之上。
陳斯遠聽罷實在不知說什麼好,只覺愚痴之人果然挽救不得。自個兒因著寶姐姐與薛姨媽之故,幾次開口點撥,不想薛大傻子反倒比原書裡還要早死了幾年!
陳斯遠嘆息著拍打寶姐姐背脊,低聲撫慰道:“妹妹且想開些吧,文龍兄既去,總要先行料理的身後事,再將那兇徒法辦了才好。”
柳湘蓮此子殺人越貨,且武藝不俗,若是其人得知自個兒也壞了其好事,說不得便要懷恨在心。起先此番不曾犯案,行事尚且有所顧忌,如今亡命天涯,誰知此人會不會愈發偏激?
寶姐姐點點頭,又抬眼可憐巴巴道:“我哥哥這一去,王家、賈家乃至薛家各房都要撲上來撕咬,有些事須得早些防備。奈何媽媽這會子心神已亂,我幾次張口言說,媽媽都聽不下去。要麼哭哥哥,要麼就罵那柳湘蓮。”
陳斯遠道:“白髮人送黑髮人,姨太太如此……也在情理之中。妹妹速速吩咐得力人手,將各處賬目、地契、文契好生藏匿起來。免得來日為他人做了嫁衣。”
寶姐姐抽泣著擦了擦眼淚,點頭道:“你說得極是,家中總有幾個忠心的管事兒、掌櫃,我這就吩咐下去。”
此時外間又有順天府衙役登門,寶姐姐不好拋頭露面,少不得陳斯遠到得前頭與薛蝌一道兒答對了。
京師首善之地,順天府衙役自是比旁處精悍,可通算下來十樁案子能破獲三四樁也就頂天了。那柳湘蓮遊俠習性,一擊過後遠遁千里,說不得此時早已逃出京師,想要將其捉拿歸案還不知何年何月。
陳斯遠答對了順天府衙役,又去正堂裡與賈赦、賈珍等商議治喪事宜。
大老爺本意要讓賈璉、鳳姐兒兩口子幫著治喪,那薛姨媽本要一口應承下來,誰知一眼瞧見了陳斯遠,頓時改口道:“璉兒還要顧及榮國府庶務,鳳丫頭又有恙在身,只怕不妥。我那侄兒雖年紀小,處事卻是個周全的,再有遠哥兒幫著拿拿主意,料想也能處置妥當了。”
鳳姐兒本就不願為薛蟠治喪,聞言便道:“姑母此言不錯,遠兄弟行事周全,先前便幫著我治過喪,那前頭刁鑽僕役無不膺服。”
賈赦一琢磨也沒錯兒,便點了陳斯遠治喪。
陳斯遠有心寶姐姐與薛姨媽,自是義不容辭,當即起身應下。
其後又商議往各處送訃聞、小殮、大殮、出殯發喪、送棺迴轉金陵事宜。
這前幾樣且不說,最後一樣,蓋因薛家世居金陵,祖墳自然也在金陵。薛蟠有妻無子,薛姨媽不好白髮人送黑髮人,自是要曹氏千里扶棺返鄉。只是曹氏一介女流,這一路輾轉千里,總要選個得力的男丁護持著才好。
為此事眾人計較許久,一直拿不定主意,便暫且定下訃聞事宜,打發了賈璉往城中鋪子採買壽材。
因訃聞還不曾送,是以今日來的都是家中老親,除去賈家、王家,便只有薛蝌、寶琴兩個。餘下親朋故舊,須得得了訃聞後方才會來弔唁。
鬧鬧哄哄商議半日,待臨近午時,薛蝌來問過薛姨媽,薛姨媽這才強打精神要留飯。賈、王兩家哪裡會差這一頓飯,當下只留了人手幫襯,賈赦、王夫人、鳳姐兒等便一併告辭而去。
偏那王舅母多留了一會子,扯了薛姨媽嘀嘀咕咕說了半晌,這才起身離去。
陳斯遠前後忙碌,直到用過晌午飯後才得空去後頭看望薛姨媽。
入得內中,便見同喜、同貴兩個陪著薛姨媽垂淚。陳斯遠心下嘆息,上前寬慰幾句,便與兩個丫鬟道:“我有些事要與姨太太說,勞煩兩位姐姐守住房門,不好讓旁人進來。”
同喜、同貴兩個已然當陳斯遠乃是薛家姑爺,眼見薛姨媽哭著不曾言語,便一道兒到房門守著去了。
內中只餘二人,陳斯遠這次湊過來扯了薛姨媽的手兒,正待開口,便見薛姨媽抬眼婆娑著瞧了其一眼,隨即一頭撲在其懷中,放聲痛哭道:“遠哥兒,蟠兒……他……去了啊……嗚嗚嗚,悔不當初啊,我就不該縱著他出去闖禍。如今可好,竟將自個兒一條性命賠了去……嗚嗚嗚……可憐留下一家子女眷,半個男丁也無……薛家大房……絕嗣了啊!”
陳斯遠嘆息一聲,撫著其髮髻寬慰道:“事已至此,咱們還是為以後打算吧。”
“打算?蟠兒沒了,我哪裡還有打算?”
眼見薛姨媽六神無主,陳斯遠用力抓住其肩膀,猛地搖晃一下,待其止住哭聲兒,這才肅容盯著其道:“文龍既去了,你總要為寶釵打算一番吧?”
薛姨媽怔住,過得半晌方才略略回神兒,說道:“是了,我還有寶釵。”頓了頓,又嗚咽道:“只是寶釵再好,也是女兒家,又如何頂門立戶?”
陳斯遠道:“這些容後再說,當務之急,是須得防著外頭人撲上來撕咬,將薛家大房吃幹抹淨。”
薛姨媽頓時懼怕起來。此時宗族禮法可不是頑笑,但凡一家絕嗣,必有同族同宗撲上來分而食之。有良心的,尚且能留母女兩個一口飯吃,沒良心的乾脆過上一年半載便將二人養死!薛姨媽抹了抹眼淚,慌亂道:“我,我該如何做?”
陳斯遠道:“我與寶妹妹說過了,先行將家中地契、文契都收攏起來,免得被人趁亂盜了去。至於往後,文龍既死,那皇商差事再留無益,不若許給薛蝌。”
“給他?”薛姨媽眉頭緊皺,心下極不甘願。說道:“薛蝌心下只怕早就恨上我了,皇商差事給了他,誰知他過後會如何待我家。”
陳斯遠道:“你既留不住,莫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我方才仔細瞧過,薛蝌年歲雖小,行事卻頗有章法,不是那等意氣用事之輩。你將皇商差事與二房銀錢都給了他,我再與其說道一番,料想薛蝌也不敢落井下石。”
薛姨媽早就沒了主意,眼見陳斯遠說得篤定,這才不情不願點了下頭,又問道:“然後呢?”
陳斯遠說道:“然後,此事須得快刀斬亂麻,儘快定下承嗣之事,免得金陵各房撲上來糾纏不清。”頓了頓,又道:“我思量著,此番不拘如何,你家中總要破財免災。”
薛姨媽如何不知,陳斯遠所言的乃是賈、王兩家。方才那王舅母說了些有的沒的,話裡話外都說要護著薛家母女,這言外之意不言自明。
薛姨媽抽泣不已,說道:“我那嫂子說兄長業已在回京路上,說不得年底便要受封賞。如今王家勢大,我看……不若此番投了我那哥哥?”
陳斯遠頓時皺眉教訓道:“糊塗!姑且不論你個兄長心思如何,單說數年前你家來了京師便住進榮國府,你道你兄長心裡沒氣?你若再去投他,只怕未必得其待見不說,反倒會惡了你那好姐姐。
好比豬八戒照鏡子,兩頭不是人啊。”
“這——”薛姨媽琢磨了下,說道:“你說的也是,那我……便將家中殘餘鋪面轉給姐姐?”
陳斯遠點頭道:“現下看,也只有如此了。”
鳳姐兒先前上眼藥的話兒,聽聽就是了,陳斯遠自會為寶釵母女兩個謀劃。
薛姨媽聞言頓時心如刀絞,不禁哭得更厲害了。那各處鋪面、營生,房產、財貨或許沒幾個銀錢,真正值錢的乃是背後的門路,與店中的掌櫃、夥計。薛姨媽要割肉,自是隻按照鋪面算錢,賈家得了去乃是佔了天大的便宜。
陳斯遠任其哭了半晌,這才道:“處置過這幾件事,最後便是選一人承嗣。”
薛姨媽立時道:“家業是我家的,我才不要選個不相干的來!”說著忽而一頓,旋即一把抓住陳斯遠胳膊,希冀道:“不若,不若咱們要一個,回頭兒生下來遮掩一番,便說是從遠支抱養的如何?”
陳斯遠瞠目結舌,說道:“遠水解不了近渴,懷胎十月、一朝分娩,你家如今哪裡還等得了十個月?”
薛姨媽哭道:“早知如此,先前莫不如不喝那避子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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