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遺忘通論（終）：界限

穆語涵日記：2323年7月14日。

我把他起名叫林銘。

他現在身體小小的，眼睛大大的，不哭也不鬧，看到我的時候，產生出一種對新世界和新身份感到疑惑的情感。

我曾經無比害怕我會生出一個怪物。現在終於放下心來。我沒有做母親的經驗，但是我共情過無數個像他這樣剛出生的嬰兒。和其他嬰兒一樣，但是他內心更加平和，對這個世界毫無怨念（這正是他前世所日思夜想的“主的世界”啊），想必長大以後也是一個溫吞的人吧。

哈魯跟我講過前世的他，善良而勇敢，聰慧而衝動。

林銘，我的孩子：

如果有一天你有機會看到我的日記，請不要驚訝於自己的出生有多麼違背常理。

你很特殊，只是因為你的誕生，了卻了無數信使們的心願，也同時集合了來自兩個世界的沉痛的愛。

P.S.我辭掉了《野草》雜誌社的主編工作，然後提名班華林擔任下一任主編，店長同意了。

……

林銘成長於S節點城的奧裡西斯精神病院，成長於SK副節點城的一處破落的城中村。

自他有記憶以來，自己就和母親一起生活，是別人口中的單親家庭的孩子。

自然而然地，當林銘在家鄉的小巷中和其他家的孩子們瘋玩時，總會受到玩伴們的疑問。

“林銘，你爸呢？”

一開始，林銘只會呆傻地站在原地，恍然地自言自語：“對啊，我爸呢？”

他回去問穆語涵。穆語涵一邊哈哈大笑，一邊仔細地教他如何回答。

“我爸爸在另外一個世界。但是沒關係，這個世界還有媽媽陪著我。”

小夥伴們一鬨而散。

後來林銘常常被街坊們噓寒問暖。

“林銘，今天來我家吃飯吧！叫上你媽，我們做了一大鍋紅燒肉，澆在米飯上，香極了。”

“拉倒吧，你買的豬肉誰知道是不是人造的。林銘，過來，我給裝點剛從農貿市場買的甜棗。”

林銘想起來穆語涵的囑咐，一一笑著婉拒。

幼年還算過得開心。

上了小學後，林銘第一次聽到同學們說起來虛境漫遊倉，裡面能看到很多其他的世界，問穆語涵吵著要買，結果穆語涵拿出閱讀器給林銘展示自己的賬戶餘額：“得再往後面加兩個零，才能買得起哦。”

“那要怎麼加啊。”

那時候穆語涵正在開一家花店，店鋪就在林銘小學的斜對面。除了節假日和情人節以外，幾乎沒什麼客人，穆語涵也樂得清閒。

“得每天都賣出這麼多的花，”穆語涵誇張地對整個店鋪畫了一個圈，“賣兩年，大概就能買得起了。”

“啊，”林銘有些不高興，“那我就四年級了。”

穆語涵撫著林銘的頭：“哎，希望等你上了四年級，就沒這麼傻了。”

“那媽媽你為什麼要開花店啊。”

穆語涵笑道：“因為買花的人多是開心的啊。他們開心地進來，我也會開心。”

直到林銘上大學，都沒有親手摸過傳說中的虛境漫遊倉。這在SK副節點城，本來就是奢侈品的代名詞。

不過林銘到四年級的時候，確實成長了不少。這一年林銘12歲，穆語涵在一場持續了十天的高燒之後，身體極度虛弱了下來，連做飯的力氣都沒有了。林銘每天放學回家，就幫忙做一些家務，買菜，做飯，然後搬運和打包比較重的植物，週末也是如此。

穆語涵的身體一天天虛弱下去，到林銘參加完中考時，每天只能站立四個小時。

花店是開不下去了。

林銘焦急地厲害，央求自己的母親去醫院看一看。可是當時的SK節點城已經沒有救死扶傷的醫院了，因為沒有平民能夠負擔得起手術的費用。富豪們直接選擇使用義肢改造自己的身體，普通的傷痛就靠吸食藥物來止痛——這樣更有效，而且在上層的交際圈裡也更有面子。總之，醫院成為了某種意義上消費變革的犧牲品。

“可是平民生了病該怎麼辦呢？”

有人告訴林銘：“等死，平民的命不是命。”

也有人告訴林銘：“去搶劫，只要不被抓到。”

或者：“在XXX可以登記加入通神教，他們的主已經從金字塔世界降臨到了這個世界上，正在四處行走，救死扶傷，很快就輪到SK節點城了。”

林銘感覺抓住了救命稻草，央求自己的母親去加入通神教。穆語涵笑得腰都直不起來，咳出來一大口血。林銘再也沒有提過這件事。

但是私底下，他用攢了一年的生活費，偷偷前往S節點城的浮屠，購買了一支最近才研製出來的藥劑。

這種藥劑可以在幾個小時內將人體技能提升到最大化。其副作用，則是接下來的幾個月乃至一年，身體都極度虛弱，並且可能對身體造成永久性的創傷。

林銘依靠這一支藥劑，透過了中考的體育特長生統考，並在中考時報考了SK副節點城的一所高中。

只是因為，以林銘非常優異的中考成績，再以體育特長生的身份報考這所高中，會得到一筆不菲的獎學金。

此時的穆語涵，每天能夠清醒的時間也十分有限了。看到獎學金到賬她的賬戶餘額，顫抖著手對林銘進行了一次史上最嚴厲的毒打，最終同意去一傢俬人的診所裡接受治療，並堅決地把錢還給了林銘的高中，同時要求林銘轉學到SK副節點城最好的高中。理由是這一所高中距離私人診所最近。

她賣掉了經營了八年的花店，對林銘宣稱，自己籌到了高昂的醫藥費和新的高中的天價學費。

林銘於是轉學。穆語涵能安心接受治療，他最大的心病就已經放下了。每次一有機會，他都要去私人診所的病房探望一下穆語涵，只是穆語涵醒來的時間著實不固定，可能兩三天才能夠清醒一次。但是聽醫生說母親的病情已經有所好轉，林銘於是減少了去探望的次數。一切都等母親病好了再說。

高一下學期，剛轉學的林銘憑藉優秀的成績，轉到了尖子生班。

高三，林銘和同班的易芸芸走到了一起。不過這一段早戀並不被旁人接納和祝福。

易芸芸作為整個年級最有希望考上J節點城頂級學府的苗子，在於林銘出雙入對的幾個月內，成績下滑了正好100名：從第1名到101名。而林銘是全年級第100名。兩人幾乎要被淘汰出尖子生班。這讓老師們不得不懷疑易芸芸是否沉溺於感情，放棄了自己的未來。

易芸芸的父母聞訊也來到學校，威脅林銘未果後，威脅起來學校：如果不把兩人拆散，就帶著易芸芸轉學。

最終，林銘知難而退，回到了自己曾經的班級。這樣的話，易芸芸可以依然留在尖子生班。

從此兩人彼此再也沒有過交談，偶爾在校園內見面，就當彼此是陌生人。

直到林銘有一天在圖書館看波拉尼奧時，書頁中掉出來一封信，上面是易芸芸娟秀的字型，前三個字寫著“林銘啟”，他突然忍不住嚎啕大哭，引得圖書館內其他同學一陣側目。

半個小時後，林銘在被淚水打溼的信的背面寫道：

謝邀。出於你所知道的原因，我最近生活和學習都十分消極，也沒有再去探望母親。我知道這樣做很不合適，經過你的提醒，我決定馬上就去請假，然後去診所，守著她，等她下一次清醒。恭喜你回到年級第一的寶座，我就知道上次考試你是故意比我低一名，這種控分能力我心服口服，只是沒有機會當面五體投地。最後，既然你問起來了，我想我高考志願多半會選擇S理工學院的上載智慧專業，原因有兩點：一，這所學校與S節點城最好的S大學相鄰（這也是我母親的母校）；二，S理工學院的上載智慧專業是新開的專業，錄取線會稍低，我比較有把握。如果有幸能夠在S節點城相見，我想這就是你有一次所說的：欠缺終究會走向完滿，這是一種必然的慶幸。祝好！

高考結束那天，天空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穆語涵撐著傘在考場外等到了林銘。

她的面色有一種迴光返照似的紅潤，周圍家長們焦急的情緒在她這裡經由共情能力被加倍放大，這讓她本就孱弱的身軀有些吃不消。

看到林銘一身輕鬆地走出考場，她突然感覺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或者說，這不是一種付出，把林銘撫養長大正是她畢生所求的事情。從建立通神教的那一刻，這一切已成定局。

“考完啦，回家吧。”

林銘點點頭，放棄了尋找易芸芸的身影。或許她不在這個考場吧。

穆語涵沒有問林銘考得怎麼樣。她只想在這個世界多停留一段時間。一個小時也好，半個小時也不錯。從這裡到她所長居的私人診所病房，步行起來只需要十分鐘。

十分鐘也足夠了，她這麼想著。

【林銘已經正式和這個世界產生了因果，一個月後，他會受到S理工學院的錄取通知書。你確定讓林銘繼續“逗留”在這個世界嗎？】

穆語涵的視野裡出現了一行字。這行字讓她想起來使用虛境漫遊倉在赫爾墨斯元宇宙打工的日子。她已經十八年沒有使用過漫遊倉了。

哈魯從傘的邊緣探下頭，不捨地看著她，琥珀色的大眼睛充斥著複雜的神情。

“確定。子網。”

原來十分鐘過得這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