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漱秋蹬著腳踏車慢慢滑過來,臉上露出曖昧的微笑,像是在人群中放屁被模糊定位了。
“清璇,好巧,我剛才還在想你的事兒。”
陸清璇問:“想我的什麼事?”
“我想你——”石漱秋拉長聲調,在語義徹底倒向語言調戲之前,他接著說道,“昨天你也在現場吧?”
“什麼現場?”陸清璇裝傻。
“昨天的研討會現場呀。”石漱秋說,“網上那影片不是火了嗎?你有沒有發現什麼問題?”
“發現什麼問題?”陸清璇接著裝傻。
“拍攝那段影片的人,就在列席的人當中!”石漱秋用偵探小說裡斬釘截鐵的語氣說道。
陸清璇卻無動於衷:“哦。”
石漱秋繼而憤憤道:“那個王子虛,明擺著就是做了個局,安插眼線在列席人員中拍攝,事後拿影片大肆炒作,引爆輿論……你不覺得很無恥嗎?”
陸清璇眨了眨眼:“不覺得啊。”
石漱秋一臉難以置信:“不是,你看到他這番自導自演,再聯想起他平日的嘴臉,不覺得不寒而慄嗎?”
陸清璇說:“沒有啊,還挺痛快的。”
說完,她在石漱秋的震驚中又接著說道:
“至少令尊開出優厚條件讓他退賽,絕對不是他的自導自演吧?”
石漱秋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清璇,你到底是哪邊的?”
陸清璇很吃驚:他哪來的自信覺得自己該站他那邊?
且不說站在幫理不幫親的層面,王子虛舌戰群儒蕩氣迴腸,石同河聯合眾人穿小鞋更是鐵證如山;
就算是幫親不幫理,王子虛這個編輯部同事怎麼也比他更親吧?
刁怡雯說:“石公子,你不會是嫉妒吧?”
石漱秋像被戳了一記的蛤蟆般跳將起來:“我嫉妒?我嫉妒什麼?”
“你的研討會討論寥寥,他的研討會卻轟轟烈烈,你心裡沒有嫉妒之情嗎?”
刁怡雯只是憑本心隨口一問,卻深深地傷害了石漱秋。他還從來沒遭受過如此巨大的屈辱。
“你搞錯了吧?怎麼想都應該是他嫉妒我吧?他費盡心機才能開成的研討會,我隨便寫篇作品就上會了,他能嗎?“而且他之所以炒作能火,也是蹭的我爸的熱度啊!我要是想蹭我也能火,我會嫉妒他?”
刁怡雯“噗嗤”一聲笑了:“石公子,你別急啊,我就開個玩笑而已。”
石漱秋皺眉道:“你覺得這是開玩笑嗎?是不是玩笑要由聽的人來決定,而且我跟你很熟嗎?你這樣跟我開玩笑。”
刁怡雯也收了笑容,硬著語氣道:“我是跟你不熟,因為我不用跟你熟啊。在我看來,你不過是因為你的書在熱度上輸給《石中火》無能狂怒而已。拜託,輸了就是輸了,在背後編排別人的樣子真的很小丑。”
說完,刁怡雯又問道:“對了,你的書叫什麼來著?”
石漱秋徹底破防了。他把腳踏車往旁一推,可憐的車子叮鈴咣啷地倒在地上,他轉身走了一圈又繞回來,叉著腰,道:“好,行,你跟網上那群暴民沒什麼兩樣,都是牆頭草,熱度流量往哪邊炒,你們就往哪邊倒。你覺得他贏了是吧?等著瞧吧,你以為熱度代表一切?翡仕文學獎,你看到時候誰拿首獎。”
說罷,他扶起車子,推車傲然離開了。
等他走遠了,陸清璇看向刁怡雯,默默伸起了大拇指:“雯姐,威武霸氣!”
刁怡雯一甩頭髮:“怎麼了?我說得很過分嗎?”
“沒有,說得很痛快,我聽得很爽。”陸清璇說。
“本來就是嘛,他跟我甩臉子,我也不用慣著他了。”
石漱秋的爸是石同河,聽著褒獎聲長大,遇到王子虛之前,他的人生軌跡一直順風順水,因此有點以自我為中心。
但刁怡雯又何嘗不是?她遇到王子虛前也從來沒被兇過,誰還不是個小公主了?
刁怡雯越想越氣,學著石漱秋的口氣道:“還‘我跟你很熟嗎’,我用得著跟他熟?人家王子虛是堂堂正正靠自己,單槍匹馬闖進《獲得》開的研討會。他要不是他爸,能開得了研討會?有點關係背景,還真當是自己的本事了!“還‘你們就是網上暴民’,是不是還盤算著發個貼‘請別網暴,我要玉玉了’?不想想,如果不是他爸搞盤外招在先,會被網暴嗎?
“明知是自家做的不對,不回家縮著,還敢到外面來編排別人,連句實話都聽不得,還敢衝我撒火!給姐整笑了!真把背景當自己能耐了,誰還沒點背景了?”
陸清璇連忙順著她的後背:“雯姐,消消氣,消消氣。”
刁怡雯拉開她的手:“我沒生氣。我就是實在不爽吐槽兩句而已。”
陸清璇說:“吐槽一時爽,回頭他要是真拿了翡仕首獎,反過來嘲諷你怎麼辦?”
刁怡雯說:“又不是我跟他比,到時候要是輸了,就壓力王子虛唄。”
王子虛什麼都沒幹,就又有人幫他拉了一波仇恨,也是夠無辜的。
陸清璇替他默哀。
……
每20分鐘,石同河就要躺到床上,為自己的脊柱默哀三分鐘,如果他不執行這道流程,別人就要為他默哀了。所以他讓保姆搬了張床墊到書房。
床是30年前的老物,最近一次是在魯迅學院執教時睡過。那時候慧敏每週來看望一次,就是在那床上有了石漱秋。後來床板發黴,扔了,只剩床墊。
床墊的牌子是席夢思,當他躺上去時,彈簧咿呀呢喃,聲音喑啞,卻強而有力,如同一隻只小手牢牢頂住他的背部,讓他舒服得直嘆氣。
不愧是美國牌子。他想。
席夢思是一種彈簧床。他接著想。就正如吉普是一種越野車,桑塔納是一種小汽車。一個品牌活成了一種物品代稱,堂而皇之進入辭海,組成一個時代。
那個時代很單純,入關的物品不多,現在的品牌亂花漸欲迷人眼,而那時候說起彈簧床就是席夢思。就正如說起中國作家就是石同河。
稿酬,籤售,作家專訪,百萬票房……憶往昔崢嶸歲月稠,可惜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他又想起昨天的研討會,想到王子虛。
人聲,錄音筆聲,孔懷芳色厲內荏的高呼聲,王忠興帶些結巴的申斥,混合著密密麻麻的竊竊私語,在室內胡亂反射,迴盪出空音,異常刺耳。
石同河按了按額頭,使勁皺眉,似乎想用力將這段記憶擠出去。
片刻後,他爬起來,雙腳在冰涼的地板上找拖鞋,起身,去電腦前,雙手放在鍵盤上。
螢幕藍光幽幽,主機輕輕嗡鳴。
他用巴掌揉捏安撫一陣漸要乾癟的眼球,又使勁眯眼,螢幕上的文字蹦跳著出現,時而串成一行,時而錯開成兩列。
他敲字。很慢。但文字在螢幕上出現得很堅定。有那麼幾分鐘,他感覺漸入佳境。但果然是錯覺。腰椎的痠痛來勢洶洶,他連滾帶爬翻身上床墊,轟然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