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蝶抿了抿嘴,大聲道:“王子虛,你不要給我扣帽子。我沒有說你是個事業編就不該看書。回頭你又要炒作我瞧不起縣城公務員,我擔不起那麼大的罪名。我是對你閱讀量進行合理質疑,這一點要說清楚。”
孟欣緊緊抱住自己的胳膊,努力讓語氣顯得平靜:“而且對文學的理解力和感受力也不是僅靠閱讀量來決定的,你提出用這種綜藝表演一般的方式來比試,只能證明你的記憶力好,並不能證明你對文學的釋讀就是正確的。”
“合理質疑,綜藝表演。”王子虛重複了一遍他們的話,“剛才你們說我炒作、追逐流量、沒有真才實學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
古宣和馬永榮是熟識,熟到會在同一張酒桌上吹牛打屁聊天互損。
如果讓王子虛知道這件事,會驚訝地問:原來這麼有錢的人也會吹牛打屁聊天互損?
安幼南就會衝他翻一個白眼,說,任何人都會吹牛打屁聊天互損,連美國總統都會。
這就說明,吹牛打屁聊天互損,乃是人類的剛需。古宣見著安幼南和陳青蘿吵架,就心癢難耐,很想下次酒桌上時講給馬永榮聽,看看他是什麼反應。
但他不能講。不僅不能講,還在最精彩的時候跑掉了,主動放棄了圍觀這場好戲的機會。
一來馬永榮很寶貝安幼南這個女兒,損他別的他可能笑笑就過去了,但問題一旦涉及他女兒,他就喪失了所有幽默感,瞬間垮下臉來,露出十分難看的表情;二來,安幼南的性格,古宣領教過。心眼小,報復心極強。你最好不要在她遇到糗事時站在她身旁,哪怕你什麼都沒做,她也會將你給記恨上。
不過,古宣說他看到一位想見的人也不完全是假話。
“雁老師,真是好久不見了。”
雁子山緩緩地轉過頭來,用灰色透明的眼睛看向古宣。
“古先生,別來無恙?”
雁子山穿著灰色的行政夾克,打扮樸素得像個來視察工作的文化局幹部,和周圍的人格格不入。
他到哪裡都是這副打扮。上次茅盾文學獎的頒獎典禮,他穿的也是這身。古宣甚至懷疑,他拍婚紗照的時候,新娘穿婚紗,他還穿的是行政夾克。
但是他是雁子山。正因為他是雁子山,所以他可以穿得隨便。他的地位賦予了他這樣的權力。沒有人敢拿異樣的眼光看他。
“無恙無恙。”古宣笑著回禮,語氣甚是恭謙,“去年您沒有露面,我還以為今年你也不會來了。”
“去年此時,我正在寫《絲路探邊》,那是個非遺題材的小說,政治任務。交稿日期定得很死,所以沒能過來。不好意思。”
古宣擺了擺手:“不用不好意思,你能來,我榮幸,你不來,我欣慰,那說明又有大作要問世了。”
說完,古宣壓低聲音又問道:“雁老師,石同河老師近來怎麼樣?”
雁子山說:“我提出過想去探望他,被拒絕了。”
古宣皺起眉:“那事很影響他的狀態嗎?”
雁子山搖了搖頭,表示並不清楚。
古宣說的“那事”,指的自然是王子虛揭露石同河私底下做交易的事。
雁子山是石同河的同鄉。因為同鄉的情誼,石同河對他多有照顧。在文壇中,雁子山是妥妥的“石派中人”。
古宣看了看臺下,又看了看雁子山,微微一笑:“你也對他感興趣?”
“對。”
雁子山這麼坦白,倒讓古宣有些意外。
“今天你不是第一個跟我說,對王子虛感興趣的人。”古宣說,“你對他的看法,是正面的那種,還是負面的那種呢?”
雁子山卻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在沉默良久後,反問他道:“他揭露的事情,你相信嗎?”
古宣微微一愣。
“你說的是什麼事?他說石老阻攔他給他的《石中火》使絆子的事嗎?”古宣問道。
雁子山點了點頭。
古宣表情微變:“……你信嗎?”
古宣本來是不信的。
吹牛打屁聊天互損乃是人類的剛需。那天研討會出事之後,他第一時間,就打了許多電話,多方打探這事。
他聽到的每一個說法都不一樣。所以他不會輕易採信任何觀點。包括王子虛在研討會上甩出的所謂證據。
綜合他的理性分析來看,他並不相信石老會給一個新人使絆子。他完全想不出石同河有什麼理由這麼做。
他雖然沒有直說自己信不信,但語氣已經出賣了他。
雁子山回過頭看他:“你有沒有讀過《石中火》?”
古宣搖頭:“沒有。你居然會讀一個新人作品?”
雁子山趴到欄杆上,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你覺得,評價一部作品好壞的根本標準是什麼?”
古宣笑笑,道:“我對文學是門外漢,喜歡什麼就看什麼,分不出好壞。所以才喜歡開沙龍,接受一些文藝薰陶,努力提高文化素養。”
雁子山問:“如果你非常喜歡一部作品,名家卻否定這部作品,你要怎麼證明它是一部好作品?”
古宣沉吟片刻,問道:“您是在為王子虛打抱不平嗎?”
雁子山說:“王子虛的筆力,是我見過的所有作者當中最強的。”
頓了頓,他又補充了一句:“已經無限接近於我。”
說完,兩人之間良久的沉默。
雁子山這人驕傲到令人難以接受,但他的成就又高到讓人難以反對。他給出的這個評價,讓古宣感到難以置信。
在他的評價體系標準裡,什麼“優秀作家”“值得矚目”,都是面上的客套話,只有“接近於我”,才是最高評價。
在私底下,古宣還從來沒聽過他這麼夸人。
古宣口吻帶著幾分試探:“他真有這麼厲害?”
雁子山說:“我沒有必要為他搞什麼商業吹捧。”
古宣點頭,心中的震撼久未褪去。
“《石中火》是本好書,但現在,所有人都咬定了,作者沒水平。”雁子山說,“如果你是他,你該怎麼自證?”
古宣沒有說話。他無法將自己代入到王子虛身上,對於這個問題,並不能感同身受。
正在此時,樓下又響起王子虛的慷慨發言。
王子虛用灼灼目光,慢慢掃視在場眾人一圈,說:“各位,我還在西河那個小地方時,一直以為,文壇是最注重才華和學識的地方。
“從來沒人告訴我,這裡更看重的是名氣、身家、資歷、背景。
“我不是科班出身,沒名氣,沒身家,沒資歷,沒背景,活該被你們圍攻。
“你們可以說,我一個小縣城事業編不應該看這麼多書。你們也可以說,我大齡出道,用盡全力炒作,想火想瘋了。
“你們有名氣、有身家、有資歷、有背景,你們說什麼,便是什麼了。
“就像石同河請人批評我的書,我也只能認,我不認,便是跟整個文壇作對,連文協也讓我閉嘴。
“但你們不應該說,我沒有真才實學。
“恕我直言,在諾貝爾文學獎作品這塊,我就是王者。
“在座的各位,沒有能在這一領域比我強的。
“多有才華,才能得到你們一句‘有才華’?“我只能用這種剖肝瀝膽、滿地打滾的方式,讓你們也下臺來跟我比比。
“看看到底是誰,才是真的沒有真才實學。”
王子虛說這番話時,臉上帶著笑。
很多人將這個笑解讀為倨傲、高慢或者狂態。其實不然。
其實他笑得慘兮兮的。
悽慘與幽默只有一線之隔,有時候很難分清。
一年前,在西河那個小事業單位的後廚食堂小飯桌上,他當著林峰的面,說出幾乎相同的話。
苟應彪說他沒有學養不夠謙虛;郭冉冉說他故意說些冷門作品賣弄學識;胡大姐說他是個小文青。
他說這話,只是為了證明自己並非賣弄學識。學識在肚子裡,沒人看得到,甚至沒人在乎。只有他在乎。
他只是想證明,掉到泥濘中的他沒有變成螃蟹,他不是為了找存在才把那些書掛在嘴邊的。
他只是想證明,他不跟看扁他的那些人一樣狹隘,他只是為了捍衛自己的尊嚴,在泥濘裡打滾一般進行自衛反擊。醜陋,但是奏效。
苟應彪和郭冉冉,是這個世界上距離文學最遠的兩個人。他們不理解他。他不怪他們。
但是在這裡,在這個“閱讀沙龍”上,在這個國家距離文學最近的聖壇,他卻還要為了相同的理由,說出相同的話,依然難看到如同滿地打滾。
浸透其中的荒誕令人不得不笑。笑得悽慘。旁觀者卻只道他這笑,是嫉妒與憤恨造成的癲狂。
王子虛說:“各位,高居文壇之上的各位。
“此時,我在你們眼中看到的,是狀似看野狗的眼神。
“但是和你們不一樣,我沒有你們說什麼就是什麼的身份背景。這是我唯一自證清白的方式。
“文壇是你們的,也是我的,但終究是你們的。但我不能不要自己的清白,你們不能罵完回頭就堵我的嘴。
“請你們不要憑藉著自己的身份、名聲、背景、人脈、機緣,高高地揹著手站在幹岸上,輕飄飄地就按住我的頭,給我下個不經思考的判詞。
“算我懇請你們,請下臺。
“請你們下臺來,跟我這個野狗分個高下。
“我請你們用你們的真才實學,來跟我廝殺,刺刀見紅。”
全場寂靜。
“他瘋了。”二樓的古宣說,“他是真不打算在文壇混了嗎?說出這種公然敵對文協的話。”
雁子山抽了口煙,一言不發。
古宣等了許久,沒有見到有人站起來接招,又問道:
“這麼說,你的確認為,石老是為了那個翡仕文學獎,去給一個新人使絆子?”
雁子山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說:“《石中火》這部作品,應該直接去參加矛盾文學獎的。可惜的是,按照我們現在的文學體制,他不拿翡仕文學獎,很難拿到好的出版合同。”
古宣深吸一口氣,道:“您這麼說,那我必須得去看看《石中火》了。”
雁子山點點頭,不再說話。
他心裡想的是,現在才去看,又有什麼用呢?他剛才問的問題,古宣一個都回答不了。
他想要指向的並不僅僅是王子虛的個人命運。他想展示的是更深層次的崩潰。
離兩人不遠處,安幼南和陳青蘿也是一言不發,聽完了王子虛的發言。
安幼南很認真很認真地盯著陳青蘿,好半天,她才開口說:“原來你居然是個這麼感性的人嗎?”
陳青蘿冷冷道:“你在說什麼?”
“王子虛說的這麼好哭嗎?你都哭了誒……”
“你那隻眼睛看到我哭了?”
“你就是哭了,你淚花都在眼眶裡面打滾了。”
陳青蘿呼吸突然急促:“沒有的事。”
她閉上眼,用力平復著心情,似乎想讓眼瞼將淚花吸收進去,但她失敗了。
安幼南咬著嘴唇,靠在欄杆上道:“我是不懂啦,為這個有必要這麼大委屈嗎?而且他想要流量還不簡單?在這裡搞真心發言,完全是脫褲子放屁。”
陳青蘿橫了她一眼:“你懂什麼。”
安幼南直起身子。她自己可以說自己不懂,但別人說她不懂,她就不高興了。她挑釁似地說:“你很懂嗎?”
陳青蘿問:“你知道他是為什麼要讀這麼多書嗎?”
安幼南說:“為了寫小說。”
“不是這樣的,”陳青蘿說,“他是為了我才讀這麼多書的。”
安幼南身體一滯。
接著,她大感光火:這女人怎麼回事?臉上露出的那種“我贏了”的表情是怎麼回事?又擺出一副“你永遠不懂”的表情是什麼情況?感覺好火大!都三十歲一女的,怎麼還這麼幼稚?嗨呀,好氣啊!
我還說我跟他都接吻了呢,你懂嗎?生了好一會兒悶氣,安幼南逐漸冷靜下來,決定還是不要把接吻那事說出來。
萬一陳青蘿說“我也跟他接過”,那不是自取其辱嗎?
他們兩個是高中同學,誰知道有多少舊情,以這倆人的性格,什麼事情做不出來?搞不好什麼都做過了。
安幼南瞪了陳青蘿一眼,隨後轉身就走。
“你去哪?”陳青蘿問。
“我才沒時間跟你在這傷春悲秋。”安幼南說,“我要去救場。”
……
王子虛慷慨激昂地陳詞過後,在原地杵了大概有5分鐘。
一個起來說話的都沒有。
他本來指望可以堂堂正正地踏踏開,結果場子冷掉了。本來挺熱血沸騰的氣氛,大招波了個空氣,讓人有點尷尬。
剛才氣氛烘到那個程度,記者們都瘋狂了,快門聲響個不停,一些高手拍了王子虛背影的底圖,構圖是他一個人面朝前面所有人,連標題都起好了,“孤勇者”。
愣是沒人接招。
現場的眾人和他的心情顯然也是一樣的。不管是支援王子虛的也好,不支援王子虛的也罷,大家期待的也是戰個痛,而不是這些名家因為愛惜羽毛,連一個接受挑戰的都沒有。
主持人一直在掐表,再次收到排程的指令後,他終於說話了:
“呃,時間差不多了,如果還沒有老師願意起來質詢,那這個環節就過去了。”
場下,頓時傳來一陣失望聲。
主持人盡力繃住。他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對著話筒,用拍賣會舉錘的語氣說道:
“各位老師可能沒有準備好,我們再等一分鐘,對,一分鐘,看看有沒有老師願意出來質詢……好,現在還剩半分鐘,沒有人嗎?”
主持人左顧右盼,被盯到的人都挪開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