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成拿出了放大鏡:“能上手吧!”
女人點點頭:“當然能!”
林思成站了起來,趙修能精神一振,也跟著站了起來。
器形很大,高足有六十公分,腹徑約摸二十四五。
重倒不重,但以防萬一,需要傾斜看底,看足時,還是幫著把著點的好。
趙修能掰住罐口,林思成一寸一寸的看。
看瓷先看胎:凡清代官窯,必用高齡土加瓷石的二元配白,先篩,再吸(除鐵),後陳(陳腐),這樣配出來的瓷胎胎質極白,且潤,且滑。
所以到康熙之後,清代官窯瓷的底足很少見鮮豔的火石紅,至多也就是白中顯灰,至多淡黃。
且修削的圓潤光滑,形似泥鰍背部輪廓,故爾俗稱泥鰍背。
就如這一件。
之後再看釉:這件以白釉為底基體,乍一眼,瑩潤如脂,仔細再看,卻泛著一抹若隱若現的青色,宛如白青玉。
這是乾隆後加入綠松石釉形成的效果,口沿及底部會顯出淡淡的細紋,形如粥皮。
而後再看底色:釉下隱現雍正後特有的軋道工藝而形成的鳳尾紋,線條繁複卻精準,如錦上添花,富麗堂皇。
之後再迭加彩繪,以開光與堆塑的手法,再融合國畫中的渲染與點染,色彩鮮明,人物衣紋層次分明,明暗過渡和諧自然。
最後才看畫:
整畫以御窯廠中軸線展開佈局,頸部繪珠山及文昌宮,腹部以房屋工棚為間隔,形成九組畫面。
依展現採石、淘泥、旋坯、畫坯、吹釉、滿窯、燒窯、彩器燒爐的工藝場景。所繪人物達五十人之多,有匠,亦有官,各司其職,各勞其作。
而最為驚歎的就是這一點:這是留存至今,唯一真實再現清中期御窯廠的繁榮圖景,完美且清晰的印證了有關文獻記載的御窯廠建制、分工、生產等情況的文物。
所以才珍稀,所以才貴。
看到這裡,百分之九十九的行家會百分之九十九的認定,這就是真品:正兒八經的嘉慶官窯粉彩,御器廠窯工制瓷瓶。
確實是真品,但既便真品,既便是雙胞胎,至少百分之九十九相似,就因為那百分之一的不同,價格卻天差地別……
暗暗轉念,讓趙修能把瓷瓶扣了過來,林思成又開啟手電。
剎那,那種熟悉中透著幾絲懷念的感覺又湧了上來,他又皺起了眉頭。
趙修能也跟著看,看的更認真,但越認真,就越覺得這東西是真品。眉頭皺的比林思成還緊。
甚至於,他看不出這一件,與山西那一件有什麼區別?但見了鬼了?山西博物院從上到下,從院長到保管員,都信誓旦旦,說那是世間唯一一件。
那這件是從哪冒出來的?
方靜閒已經看過好幾次,他知道比起林思成,甚至比起趙修能,她眼力都要差好多,所以安安靜靜,默不作聲。
就這樣,一看就是好久,前後快半個小時,林思成才直起腰。
方靜閒眼巴巴的看著他。
算上今天,她來這兒已經是第四次,目的很明確:光緒開爐十錢,嘉慶粉彩御窯制瓷瓶二選一。
不管是哪個,能入手一件她就心滿意足。但開爐錢被林思成判了死刑,那這一件呢?
她迫不急待,正要問個究竟,趙修能使了個眼色,小聲提醒:“林老師,同樣的,我見過一樽!”
咦,趙總的關係可以啊?林思成眼睛一亮:“故宮還是江西?”
“啊?”趙修能反倒被問住了,“山西!”
山西……
“哈哈……”林思成想了一下,又笑了一聲,“那就是五六年前!”
趙修能用力點頭,“對,七年前!”
那時老太太身體還硬朗,被請去補了幾件粉彩,又幫著看了看那件梅瓶。
但因為之前保養的不太好,瓷瓶有些脫釉的跡像,母子倆耗時月餘,稍稍做了些補救。
自那後,那東西開始採用真空保藏,就再沒面過世……所以趙修能才驚奇:不是舉世唯一一件嗎?
林思成卻搖搖頭:“舉世唯一有些誇張,不過確實少見:故宮有一件,山西也有一件,不過五年前被江西借走了……也就是你和見老太太見過的那一樽。可惜劉備借荊州,一借就不還……”
“按江西的說法,御窯廠在景德鎮,所以這件東西給他們的意義要更大一些……之後兩家來回拉扯,打了三四年嘴炮,直到前年江西還了山西一樽漢鼎,才算是把這件事情解決掉……”
稍稍一頓,林思成又想了一下:“民間收藏的也應該有,國外更有,而且不止一樽!”
就他所知道的,鴉片戰爭時期就流出去好幾樽。其中兩樽被英國富商阿爾弗雷德·莫里森購得,存放於家族莊園放山居,史稱放山瓶。
之後一樽流入日本,陳藏於東京國立博物館,另一樽流入市場。大概2010年,香港佳士得拍賣,被“亞洲神秘商人”以摺合人民幣七百多萬的價格拍回,又捐給山西博物院。
但林思成懷疑,應該是山西被江西擺了一道後不甘心,委託國家文物局某機構拍回來的。
反正自那以後,江西但凡搞什麼“御瓷展”,山西也必然跟著搞。也不管藏品有沒有人家豐富,東西有沒有人家高階,反正每次打頭的,必然是那樽嘉慶粉彩制瓷瓶。
然後,就會有意無意的把江西幹過的事蹟拿出來再說一遍。自然而然,江西就會被人拉出來鞭一次屍。搞得江西后來別說展,提都不敢提那樽瓶……
林思成只講了前半段,只當故事講,趙修能聽得眼皮微跳:“林老師,這東西……真是嘉慶官窯粉彩?”
要是隻說出處……這當然是官窯粉彩。
林思成點了一下頭:“對!”
頓然,方靜閒雙眼放光:按林成說的,江西拿漢鼎跟山西換……少一點算,豈不是也要千八百萬?
但對方開價,只要四百萬……比光緒的開爐錢還低!所以一轉手,少說也賺一倍……
頓然間,方靜閒的心思就活絡了起來,但嘴剛一張,話還沒說出口,林思成一盆涼冰潑了下來:“但方總,你如果想入手,就算了!”
啥?趙修能怔愣的一下,方靜閒也怔愣的一下。
和方靜閒坐一塊的那位高秘書表情更誇張:剛剛露出來的笑,像是凍在了臉上。
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林思成,嘴唇囁動,心裡暗暗的罵:不是……這人怎麼這麼討厭?
方靜閒來了好幾回,每次都帶人看,哪位不是圈裡知名的收藏家,鑑定家?
但人說話都比較中肯:看著感覺挺好,年代好像也挺老,胎、釉、花、色看著好像都沒問題,價值應該挺高……
啊,要四百萬?
方總,這個價格我不是太敢肯定,但應該也不虧……
唯有這位,聽都沒聽過,還賊年輕,一張嘴更是能氣死人:東西是真的,但入手就算了……啥意思?還有之前的開爐錢:百來萬還是值的……
大行(拍賣行)的評估師都不敢這麼大口氣,嘴一張就敢把東西的價值定死在了一個區間……
暗暗嘟囊,她又盯著林思成看了幾眼:“林老師對吧,你說的東西是真的,但不能入手是什麼意思?”
林思成笑笑:“就字面意思!”
“價太高,還是東西不對?”女人撇著嘴,“林老師,沒關係,你說話不妨直接點,別這麼委婉!”
咦,我這還委婉?林思成頓然就笑:“高秘書,你要這麼說?那好,我直接一點!”
說著,他又幫瓷瓶拿了過來:“高秘書,你應該也懂行,我就講一點:為什麼兩件同一年代、同材質、同品質,乃至出自同一位作者之手的東西,但同時期的價格會天差地別?”
“我再舉個例子:上個月,一幅項氏舊藏,文徵明作《遊吳氏莊園圖》絹本立軸在南京拍賣……上面有項德弘(項元汴第五子)、畢沅(清代學者,收藏家,官至湖廣總督)的鑑藏印。
還有宮本昂(清收藏家,金石家)、吳芝瑛(民國女書法家,收藏家)、呂學端(民國畫家,收藏家,建國後原上海文史館研究員)……林林總總十多方鈐印,傳承清晰的不夠清晰,但最後卻只拍了一百二十萬?”
“但往前挪一個月,就十一月,紹興翰越堂在杭州拍賣,同樣是文徵明的字畫,同樣是絹本立軸,尺寸差別也不大的《郊原秋風圖》,上面就七八方收藏印,卻拍了兩千四百多萬?”
“既然大差不多,在我看來後面的那幅畫的還不如前一幅,為什麼會有整整二十倍、甚至兩千多萬的差距?因為後一幅,其中有一方鈐印是《石渠寶笈》(清代內務府的鑑藏章)……”
幾個人都在靜靜的聽,聽完大半段,還在奇怪:同樣的作品,差兩千多萬,怎麼可能?
但聽到《石渠寶笈》,幾人恍然大悟:前者民間收藏,後者清宮秘藏,差兩千萬都算少的。
但這隻瓶呢,和林思成說的兩幅畫又有什麼關係?本能的,趙修能和方靜閒齊齊的愣住,又對視了一眼。高秘書的眼皮止不住的跳,心中更是有了一絲不好的預感。
她好像能猜到,林思成接下來準備說什麼。
果不然,林思成把瓷瓶放平:“咱們再說這一隻瓶:沒錯,清代官窯,嘉慶粉彩……胎對、釉對、畫對,彩也對……
更有可能和故宮、江西那兩樽出自同一座窯爐,更甚至於,是同一位胚師塑的胎,同一位畫師畫的彩,同一位工匠浸的釉……所以趙總問我,是不是嘉慶官窯粉彩?我說對……
但是,就如我剛說的那兩幅畫,即便同為嘉慶官窯粉彩,哪怕它是孿生瓷,但因為傳承不同,收藏者的身份不同,價格同樣會天差地別……”
林思成敲了一下底,發出“咚”的一聲,“更何況,你這款還不對!”
趙修能聽的極認真,初時,他還沒覺得,但林思成突然說款不對,他才猛的醒悟:這上面的“大清嘉慶年制”,不是原款?
再細一想:林思成剛敲的那一下,聲音好像……有點沉?
眼睛“噌”的一亮,像是電打的一樣,趙修能站了起來,有樣學樣,伸手就敲:咚咚……咚咚……
聲音確實有點沉,好像……還有點悶?趙修能的眼睛瞬間睜大,又敲了兩下:“底好像好厚……哈哈……林老師,好像是後加的?……”
方靜閒後知後覺:“這是修復過的殘器?”
林思成頓了一下:其實底不厚,也不是殘器。而是為了改款,將原底磨掉了一半,又用磨下來的老瓷粉重新燒了一片底,粘了上去。
因為中間有膠物層分隔,並非一體,所以聲音傳導時會形成間隔,敲起來就不如原底那麼脆。
但補的是真好,肉眼幾乎看不出來。若非這玩意太少見,辯識度又太高,後加底的手法又太熟悉,連林思成都有可能騙過去……
轉念間,林思成嘆了一口氣:“外銷瓷!”
趙修能和方靜閒恍然大悟。
明清兩代,官窯均出口瓷器,像青花、五彩、粉彩、琺琅瓷,等等等等。
同樣的材質,同樣的工藝,以及同樣的工序,甚至是同一批工匠,同一座窯爐……燒出來的東西當然一模一樣。
唯有一點,不印官款,即“某某皇帝年制”。要麼印堂款,要麼印吉語,要麼是字母,更或是空白。
但就因為底款不同,價值天差地別,比之前說到的文徵明的那兩幅字畫還誇張。
道理很簡單:前者是正兒八經的貢瓷,御器,給皇帝用。後者卻遠銷海外,給一幫外國佬用,甚至是誰用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