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釉蓋缽,白釉玉壺春,白釉鋬沿盞,白釉深腹碗,白釉刻花淺盤……
特別是最後那兩件,就只剩個底座的破碗和淺盤,與林思成在永濟花了八十萬買到的那隻卵白玉碗,幾乎沒有任何區別。
一樣的胎,一樣的底,一模一樣的釉色,甚至一模一樣的薄……至少趙修能看不出來,哪裡有區別?
再從頭看起:胎體潔白堅緻,釉層稀薄光亮,釉色潔淨明快……這幾件,難道不是卵白玉?
唏,不對……年代不對。
乍一看很新,但這是因為埋藏環境缺氧,老化程度低。侵淫了一輩子,趙修能至少敢斷定,這幾件不是金,就是元代。
金代還好說一點,如果硬槓,說是從南宋那邊運過來的,也不是不可能。
但元代,哪來的細白瓷?
不看元代官窯青花瓷,胎都快比得上手掌厚了……
心臟止不住的跳了一下,趙修能猛的抬起頭。
商妍比他還誇張,瞪著眼睛張著嘴,緊緊的盯著林思成,跟凍住了一樣。
怪不得勘測出固鎮窯址,發現實驗樣本極少的時候,林思成一點兒都不慌?
更怪不得他明明料到主管部門會卸模殺驢,卻讓王教授順水推舟,終止了合作協議。
以及在車上,林思成笑著說過的那一句:彆氣,馬上就能報仇……
現在再想:他早就知道這兒有足夠多的實驗樣本。
但這只是其次,關鍵在於眼前的這些細白瓷,說明山西不但在宋代燒過卵白玉,在金代和元代也同樣燒過?
這不就等於,歷史,又一次的被林思成改寫了?
“沒那麼誇張!嚴格來說,這些並非卵白玉,只能算是工藝褪化後的仿燒品,就像北午芹的青白瓷,上八畝的黃白瓷……”
說著,林思成屈指一彈,“錚”的一聲脆響,然後又是“喀嚓”一聲。
定睛再看:大半完整的那隻玉壺春,被林思成一指頭彈成了七八片。
兩人愣住:“怎麼這麼脆?”
“霍州細白瓷的瓷土成份和河津細白瓷一模一樣:高鋁低鈣土,鋁含量在38%以上,燒成溫度極高,需要達到一千三百度以上,才能使瓷胎完全燒結。”
“但到金代,因為煉焦技術失傳,只能用煤燒,窯溫至多一千二。其次缺少鈣之類的微量元素助溶劑,導體胎體中殘留大量未熔融的鋁晶體顆粒,形成鬆散結構……
再者,霍州窯細白瓷秉承卵白玉的工藝,追求“薄如蟬翼”的視覺效果,薄胎通常小或等於1mm,缺乏抗彎折的物理支撐。從表面看非常完整,但內部已存在肉眼不可見的應力裂紋,所以一彈就裂……”
林思成耐心解釋,趙修能和商妍默不作聲,四顆眼珠嘟碌碌的轉。
不用問,兩個人肯定在想:又沒來過,更沒有研究過,你怎麼知道這麼清楚的?
“書上有寫,《格古要論》(明代):霍窯極脆,彈之可碎!《博物要覽》(明代)中也有相關記載。”
“除此外,現代論著中記載的更多:陳萬里(中國古陶瓷學者,故宮研究員)著,《調查平原、河北、山西三省古代窯址報告》,《邢、定二窯與北方窯》。
還有孫贏洲(中國古陶瓷學者,故宮研究員)著,《談北方九窯》(1965年)。
以及馮先銘著《中國陶瓷史·宋瓷(1975年)、《宋元清的瓷》(1968年),《金元六窯》(1963年)等等論著。
特別是馮先銘先生撰著的《山西卷》(瓷窯考察),其中明確提到:霍州陳村窯創燒於北宋末,起初疑似煉焦燒瓷,後技藝失傳,改用煤燒。因窯溫不足,所以極脆……”
林思成每說一本,兩人的眼睛就睜大一分,聽到最好,兩人除了乾瞪眼,委實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要知道,這些全是大部頭的專項研究著作,一本動輒就是十幾幾十萬字。像《中國陶瓷史》,足足一百一十萬。
總不能,林思成全背了下來?
全背下來不可能,但確實學過,需要用的時候,他肯定能想起來。
林思成甚至能回憶起來,具體是哪一天。
記得也是夏天,他正在故宮西牆補青花罐,王老太太揹著手進了門。身後跟著兩個助理,每位的懷裡都抱著好厚的一摞書。
“咚~”的一聲,兩摞書撂到了林思成面前,老太太往躺椅上一靠:
“這些是三位老師生前對全國各地的古窯址進行調查,遍閱全國地方誌書,走遍全國二十多個省、三百多個縣市、一千四百多處古窯址,才有了這些系統性的論著。你好好學,不懂就問……”
看看滿滿一下桌子論著,林思成眼睛都直了:這不得有上千萬字?
但還沒得及說話,老太太麻利的捲起一本書,在他腦袋上敲了一下:“三位老師走遍全國,傾注了一輩子的心血,沒覺得苦。
老太太我跟著三位老師上山下河,鞋磨破了幾百雙,沒覺得苦。擱你這,空調吹著,好茶喝著,讓你看看書,你覺得苦了?”
“不苦,不苦!”林思成連忙陪笑,“我就是怕學不好!”
“能學多少是多少,你先學了再說!”
老太太慢條斯理,“光學鑑定,你成就再高,也就是個民間的富家翁。修復學的再好,也就一介匠人的水平,如果留在故宮,頂到天也就是個副研究員。”
“但考古不一樣:保護文化遺產,構建民族歷史,提振文化自信,存續文明火種,重塑民族精神……前兩者只是匠,後者卻是師,你選哪個?”
“林思成,你天賦這麼好,千萬不要急燥。要選對路,要沉下心,要耐得住性子……假以時日,未嘗不能達到馮先生的高度。”
馮先銘,中國古陶瓷研究先驅,第一學者?
呵呵……老太太,你真看得起我?
剛一撇嘴,腦袋上又捱了一下:“沒出息,學不學?”
林思成老老實實點頭:“學!”
一學就是四年,不敢說對全國所有的古窯址瞭如指掌,但只要是學過的,他就有印象。
比如介休窯,比如霍州窯。
1970年,馮先銘先生到山西考察,首次發現陳村窯。之後初步論證:白龍鎮陳村窯就是史料中多次提到的彭窯和霍窯。
《格古要論》(明初·曹昭著):元朝戧金匠彭均寶效古定器,故名曰彭窯……土脈細白,與定器相似……
馮先銘注:兩者相去甚遠。
定窯用高矽土,霍窯則為高鋁低鈣土。前者釉色呈象牙白,白中閃黃,後者潔白如雪,偶有黃白向青白轉變。
高鋁低鈣,釉色潔白,偶有黃白,或轉青白……看,是不是和固鎮窯的精白瓷很像?
《博物要覽》(明·谷應泰):元時,彭君寶建窯於霍州,名曰彭窯,又名霍窯。胎細而膩,釉面澤潤,薄者如脫胎,透如蟬翼,彈之可碎。
馮先銘注:霍窯白瓷含鋁量過高,因窯溫不足,所以質脆。
又注:霍窯初創時為洞坑式扇形單火膛,雙煙室,煙道極長,燃料疑似為焦煤。
洞坑式,雙煙室,燃料為焦煤……看,是不是和北午芹發現的唐窯,又一模一樣?
除此外,馮先生又提到:霍州白瓷的燒造工藝、結釉因素,與明代德化白瓷、永樂甜白釉、明中蛋殼杯、成化鬥彩等極為相似。
並且推測,晚明景德鎮制瓷大師昊十九獨創的卵慕杯,就是借鑑了霍州的脫胎瓷。
而霍州窯的影響有多大?
元代,中國唯一的細白瓷窯口,沒有之一。
且為金、元兩代貢瓷,收藏在各大博物館,被誤認為出自其它窯口的珍品,是河津瓷的幾十倍。
所以2023年發掘後,被評選為當年中國十大考古發現之一。
之後系統論證,並非如古籍中記載,霍窯創於元代,而是創於宋末。之後興於金,盛於元,衰於明末。
恰恰好,到宋末金初,河津細白瓷工藝失傳,轉而燒黑瓷。林思成由此推斷,八十年代國家文物局發掘介休窯後的推斷應該是錯的:霍州窯燒造工藝並非自介休窯,而是河津窯。
為了驗證,他先去了一趟介休,專門看了介休白瓷。結果沒出意外:霍州白瓷和介休白瓷基本關係。
也因此,在河津找到五處窯址,卵白玉樣本卻少的可憐的時候,林思成卻出奇的大方:六家平分。
因為他很清楚:實驗樣本多的是……
所以,當在永濟收到那隻白釉碗,林思成就知道:河津肯定有卵白玉窯。如果最後沒找到,那就想辦法發掘霍州窯。
還好,功夫不負有心人。
他更沒有透視眼,站北午芹的山頂上掃一圈,就知道埋在地下好幾米深的窯爐是什麼結構,而且能分毫不差的畫出來。
只是因為馮先生的書裡寫的清清楚楚:洞坑式、雙煙室,長煙道。
2023年,霍州窯細白瓷窯址發掘後,和馮先生推測的一模一樣:
看,是不是洞坑式,雙煙室,且煙道極長?
所以自始至終,林思成都沒覺得自己有多厲害,有多牛。
他很清楚:自己只是站在先輩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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